衣堍读书两百二十三|复活乡村的净土 ——读乔叶长篇小说《宝水》

辣椒妹 · 发表于 2023-8-22 11:39:48

衣堍读书两百二十三

复活乡村的净土

——读乔叶长篇小说《宝水》

《宝水》获得茅奖的那几天，有许多朋友给我发来消息表示祝贺，仿佛是我获得了茅奖似的。这些朋友都是在不同的场合听我说起过这本书。我在茅奖公布十来天之前，听了四川作家蒋蓝的课，听他说起他和乔叶（《宝水》的作者）是好朋友，从来不主动加人好友的我，加了蒋蓝老师的微信，并将我写的读书笔记发给了他，托他转交给乔叶，以表达我对她的敬意。蒋蓝老师还转来了乔叶的谢意。尽管这可能只是客套话，但仍然让我兴奋激动了好几天，这或许是读仍然在世作家作品才可能有的意外收获。

一

看了《宝水》，在击节赞赏拍案叫绝之余有了惧怕之心。

看余秋雨的书，也有这种心理。不过，给自己安慰的理由是，他是教授是学者，你写不了那么好，是因为你学识不够，多读几年书，虽然难以企及，但是可以靠近。看严歌苓的小说，也产生了恐惧，尤其是《陆犯焉识》，相较于同类题材的从维熙小说——从维熙是我的精神启蒙导师，水平高出许多，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你没有像严歌苓那样到国外学习小说技巧，你没有受到过小说写作的专门训练。

但是，《宝水》的作者乔叶，不是教授学者，没有留洋经历。《宝水》触及的乡村，是我最熟悉的领域，我生在农村在农村工作了二十多年。读了《宝水》，我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写不出这么好的小说，一时之间我竟然出现了无力的幻灭感，深陷颓废的泥潭，减少了读写的时间，厮杀在及时行乐的牌桌上。

写不出来这样高水平的小说，但不妨碍我评说它，我时常将写读书笔记当成是向大家学习写作方法、向大师学习表达技巧的途径。

二

《宝水》这部长篇小说的发生地，是太行山脉一个叫宝水的村子。在这个村子，“我”，因为失眠而提前退休的地青萍，梳理了与父亲，与奶奶，与丈夫这几个搅扰她不得安宁的至亲之间的关系，厘清了地缘与血缘的关系，分辨了在城市里个体自由但孤独和在乡村透明地“整体呈现”但热闹的关系，逐渐安放了愧疚的灵魂，找到了“灵肉兼容”之地，到最后，“突然想起，确实很久不曾失眠了，几乎忘了失眠这回事。不知不觉间，这顽疾遁于无形。它去了哪里呢？”

父亲是从福田庄走出去的工农兵大学生，在省城安了家，地青萍在福田庄与奶奶呆到十二岁才回省城读初中。在家里，父亲最初与她是同盟者，母亲和弟弟都说普通话，只有与她才能用家乡话交流。但是后来，青萍在学校不小心说出露底的方言被同学嘲笑之后，她决定不再和他同盟，“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都要彻底地投奔进普通话的阵营。”地青萍用勤练普通话来挣脱与乡村的联系，也让父亲陷入孤独之中。尤其是父亲老家福田庄来找他办事的根根襻襻多，让母亲感到厌烦，“只要说到福田庄，母亲的唇就是一把拉开的弓，她的话就是凌厉的箭，呼啸而来，支支中靶。”父亲总是在为老家来找他的烦心事奔波，青萍也觉得福田庄烦心的牵绊，让她得不到完整的父亲。

父亲的不完整，在青萍看来，一切都是奶奶造成的。

奶奶很会“维人”。在福田庄的语境中，“为人偏重于指向自身的修行修为，属内在的。维人则更偏重于向外，意指对各种人脉资源的经营缮护。”奶奶依靠她的维人，“哪怕丈夫长年不在家，哪怕自己成了拖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她依然能让小门小户的地家在村里支撑住稳定的地位，保持住起码的体面。”依靠她的维人，长子（青萍的父亲）获推荐上了大学（工农兵大学生）。“等父亲在象城里立定了脚跟，她更是抓牢了这个出息的长子来继续维人。”也因此，才智平平腿疾严重的叔叔娶上了不错的媳妇。而父亲“作为奶奶后半辈子维人的支点，且是最重要的支点”，被来自福田庄的人情线捆扎着。

青萍从小与奶奶一起长大，与奶奶情深意重，是奶奶疼爱的“小赖孙”，与奶奶共享“吾妻玉兰”情书的秘密，亦是奶奶的闺蜜。但是因为这些牵扯父亲的人情线，青萍曾诅咒奶奶，“福田庄就等于奶奶，奶奶就等于福田庄。只有奶奶死去，我们才能和福田庄摆脱干系。只有奶奶死去，父亲才会不再被福田庄分走那么大的份额。只有奶奶死去，我们才能拥有一个相对完整的父亲。”尤其是父亲在送婚车（父亲借轿车给结婚的村里人当婚车）回村里的路上与一货车相撞去世之后，她恨上了奶奶，她认为父亲借车为的是还奶奶的人情，为的是维持奶奶在村里崇高的地位：“要不是为了你，我爸爸怎么会去借车？要不是去借车，怎么会遇到车祸？怎么会死？你根本不知道他因为你活得有多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叫他为你办事！你只知道叫他替你还人情！”“是你害死了他！他就是被你害死的！”从此之后，她不再与奶奶亲密无间，在寒暑假能不回福田庄就尽量不回福田庄，不得已回去也是能少待就尽量少待，在大学毕业的那年，奶奶生病弥留之际，她也尽量拖延着不回去，只勉强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父亲去世后，地青萍害怕重蹈父亲的覆辙，更是决绝地拒绝了乡亲们的求助，“你不能开这个头儿。父亲开了一个漫长的头儿，到他死了才算结束。你不能再开这个头儿，绝不能。我对自己说。”作为一个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来，切断与乡村的牵绊，是心怀愧疚的。“这份愧疚无法抹去，尽管我至今也不清楚自己愧疚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多年来这份愧疚一直或轻或重地拉扯着我，我一直企图能把它卸货，最好能连同失眠症一起卸货，却一直没能得逞。”

郝豫新，地青萍因病去世的丈夫。与豫新这门亲事，母亲是满意的，“没有农村那些根根梢梢拖拽着，多利索。”对于青萍来说，也是满意的，没有这些七七八八的关系，“对于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来说这多么重要。”选择豫新，是她们母女俩对丈夫、对父亲与乡村牵绊的反叛。但是，他们平静的生活，“踏实下埋着某种忐忑，舒服里裹着某种虚浮，滋润里藏着某种枯竭。”青萍和豫新之间，他们“似乎总有一层东西在隔着”，即使在他面前哪怕是一丝不挂，她也难以做到彻底的肆意纵情。她不仅问自己：“是的，豫新去世后，我自然是在单着。可他在时，我就不单着了么？”

三

已经在城市生活，但根儿仍然在乡村的父亲，仅仅是维持奶奶在福田庄崇高地位的支点，仅仅是奶奶的工具？父亲不计成本地热情地帮助来求助他的乡亲，他不是被动地，或者说不完全是被动地，就如父亲在青萍回到省城最初的岁月里用方言与她在家里自由谈笑，在与乡亲的接触中，在为乡亲排忧解难时，父亲是愉悦的，这其实也是响应他内心深处心灵的需求。

小说中多次提到老家，“什么是老家？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着我们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难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座房子，那些亲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着我们回去。”老家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也是我们心灵安放的地方。还有一句话更触碰人心：“这世界，可不是你需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比如钱。也不是你不需要什么就没什么的，比如老家。”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老家，尤其是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的人，从农村迁移到城市里的人。你居住的城市，无论你居住了多少年，对它“无论你多么熟悉，那也只是你的地缘。地缘可以变，你可以和无数个城市有地缘”，而小说坚定地认为：“但老家意味的，是血缘。”无论怎么逃，无论怎样躲，你都无法与老家脱离干系。在对老家这个理念一层一层地梳理中，青萍也越来越理解了父亲。

老家是老原父亲的。老原的父亲在他母亲去世之后，离开了老家宝水，他每年只是清明回家上坟，每次回来上坟都不进村。但是，老原父亲生病住院即将去世的时候，“像是中了魔，在病床上一遍两遍翻来覆去地叮嘱我说，我是不中用了，等我死了，你得回去盯着。你是长子，得在村里顶门立户。咱家的房子不能倒，也不能比谁家的低一砖。咱不能叫门势塌掉，不求比人强，也不能落人后。叫他们知道，咱原家的人都一茬茬长着，原家的香火没有断，原家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个老家，也是老原的。虽然老原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但是把父亲的骨灰盒送回宝水安葬的时候，“我当时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大哭一场。从那时起，我的脑子里第一次升腾出了老家的意识，就认下了这个老家。”

这个老家，也是赵顺的。赵先儿的儿子赵顺，发财了，把弟弟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回家把本来就宽绰的楼房加了一层，更显气派。

老安丢了老家。老安不听众人劝阻，执意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一心要跟着儿子到武汉去享受大城市生活，但是没多久，就回来了。在村里没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只能凄惶地寄居张家，与九奶同住。

还有更现实的，老家是避难所。“在外头打了几年工就回了村的，挣够钱了才有几个？基本都是因了病。或是自己病，或是孩子病，或是老人病。一般也不是太轻的病，多少都有些势重，才需要回来照顾人，或是回来叫人照顾。”

老家并不完全是地理意义上的老家，在并不是老家（她真正意义上的的老家是福田庄）的“老家”宝水里，青萍找到了老家的感觉。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湖北人在中益乡的向家坝租了一个院子，并长时间在这里生活。

老家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老家，老家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原乡。

四

老家是疲惫心灵的放松休整地。

市场经济快速发展，追逐个人自由舒适的城市生活日渐发达，无疑的，这列奔向未来的列车，在挣脱人情网络复杂传统社会的羁绊中，必然会产生伤痛、带来阵痛。在安逸舒适的环境中，人们出现失眠等精神病态，亦是在情理之中。老家便成了这精神病态的休憩地。

地青萍是省报的工作人员，但是长期失眠。先是找领导调岗到了钱少人闲半自由的专业学术委员会。在为这些老年人服务的过程中发现，她在乡村会睡得很好。但是，“也不可能天天去乡下，我依然得在床上烙饼，日趋萎靡。”等到女儿郝地一出国，她便提出了病退申请——“早退损钱，失眠损命。”退休手续办好了，她立马便让朋友老原给她找合适的村子。

合适的村子？还有比她呆了十二年的福田庄更合适的吗？但是“没有比它更不合适的村子了”，因为福田庄有太多痛苦的记忆，关于父亲的，关于奶奶的。老原便把她带到了他的老家宝水。

宝水是福田庄的“移情”——心理学意义上的移情。在宝水，“我当然没有看见福田庄，可其实我不是一直都在看见她么。宝水如镜，一直都能让我看见她。”

小说记述了青萍在宝水一年的时间。在这慢下来的一年里，各种野菜、花草、树果是她重点关注的对象，“无所事事地去看它们，把它们当成此时最重要的事，那感觉就不一样，那绿的颜色是那么丰富，有数不清的层次，你静静地站着，等风吹来，就能闻到它们细细的香气，含着一丝丝苦药味儿。”沉浸在当下，“就会觉得病痛处舒缓了些，有一种神奇的治愈性。”福田庄是平原，宝水是山村，两个村子里的植物，有同有异，在对比描述中，幼时在福田庄的美好时时浮现。

在宝水的九奶，和在福田庄的奶奶，小时候竟然相识，竟然都叫玉兰。这应该不是巧合，这是作者巧妙的设计，在电影《周渔的火车》（改编自北村中篇小说《周渔的叫喊》）里，诗人陈清的粉丝、叙述者秀，和陈清的爱人周渔，导演孙周都用巩俐这一个演员来饰演，只是着不同的服装，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但是看明白了，就会有恍然大悟的显豁。小说中的九奶和奶奶的这种相似性，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没有了晦涩。

九奶和奶奶都乐于帮助他人，宝水的九奶常说：“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活这一辈子，哪能只顾自己。”福田庄的奶奶也热心助人，“在一个村里过了这些年，都是乡亲。遇事不帮，咋能算是乡亲。”

九奶和奶奶都善于倾听，在宝水，“九奶听得多说得少，常常就那么坐着、沉默着。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样。说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仍旧说着，说着说着她就又搭上了话，似乎一直在醒着一样。”在福田庄，“她们说一说，奶奶也说一说。她们絮叨一番，如同排了毒，再由奶奶给开解一下，安抚一下，宽慰一下，这毒素便有了出口。”村里许许多多的人都愿意来两位老人面前叨叨，她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成为当地人的倾听者。

九奶和奶奶都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九奶对狠心整原家的豆家，是谅解了的，与准备骗取她房子未能得逞的老安，也大度相处，她常说：“会吃亏的饿不着，能吃亏的有福报。”奶奶常说：“哪能把老账本搂在心口过日子。要记得也得记恩德。”“恩恩怨怨，留恩忘怨，日子才能宽宽展展过下去。在村里各家是各家，出了这个村儿就是亲的。”正是因为她们的大度，她们各自成为了当地人纠纷的调解者，也各自成为了当地的尊崇者。

也因此，看着九奶，青萍常常觉得看到了奶奶，呆在九奶的身边，仿佛呆在奶奶的身边。“在九奶身边躺下，当她的气息酽酽地包围过来时，我的泪就默默地淌了出来。//仿佛在这一刻，穿越到了福田庄的老宅，穿越到了小时候。//那时跟着奶奶睡，就是这种气息。//是让人放心的厚实，和令人踏实的陈香。//一夜无梦，睡得很好。”（//是分段线）九奶病重，让青萍就涌起了一种恐惧，“怕九奶死。//就好像，她是我福田庄的奶奶。就好像，奶奶会在这里再死一次。”

九奶仿佛就是奶奶的“移情”，在九奶的身边，和九奶的相处，尤其是九奶摔跤病重后，青萍和九奶睡在一起，照顾九奶，就仿佛是在弥补当年青萍拖延着勉强才见到奶奶最后一面的遗憾。

那句未能听清奶奶临终时说的话，那句日夜纠缠让青萍不得安宁的话——常常在梦中梦见奶奶，“让我猜了这么多年却始终不知谜底的话，得赶紧问问她啊。可就在此时，她又开始消失。像是在惩罚我一样，她又开始消失。我扑过去抓她，她瞬间如雾般消散。”这句话也终于在九奶去世的时候，似乎找到了明确的答案：“看着九奶的脸，脑子里又闪现出奶奶刚去世的样子，突然间一片雪亮。没错，奶奶去世前说的那句话，那句以“好”为终结的话，一定就是这个：//回来就好。//一定是。”

青萍在踏进宝水这天起，就参与村务管理，尤其是全程参与村史馆的建设，参与“宝水有青梅”抖音视频拍摄，青萍融入了宝水这个大家庭。“我在宝水做的这些分外之事，在本质上好像就是对福田庄的弥补性移情。这份移情固然是叶公好龙，是隔靴搔痒，甚或是李代桃僵，可只要有的移，就总归是还有情。”这移情，弥补了对福田庄乡亲求助的决然拒绝的愧疚。

宝水赵先儿对长子赵顺的依靠，福田庄奶奶对父亲的依靠，宝水赵顺对弟弟和家庭的照顾，福田庄父亲对叔叔和家庭的照顾（“父亲当年那么主动地要给叔叔找婚车，和赵顺的选择如此类似，也是因为身为长子么？乡村长子的心理，居然如此趋同么？”），通过这相似的另一种“移情”，青萍逐渐理解了奶奶和父亲。

融入乡村的老原也逐渐占据了青萍的心，他们水乳交融的热烈，消解了和去世丈夫豫新的隔，一直“单着”的隔。

“宝水似乎是个合适的卸货之地。”宝水确实是一个合适的卸货之地。在宝水，青萍卸掉了“最好能连同失眠症一起”卸掉的货，一身轻松，“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怎么能睡得这么好呢？//心里一直难以安顿的那块地方，似乎有了些微的笃定和安宁。”常常倒头就睡，一个梦都没有。“不知不觉间，这顽疾（失眠）遁于无形。”

五

福田庄正在死去，已经拆迁了半个村，另一半的村落也在争盖着房屋，等待拆迁。宝水在保持着乡村原貌的修整之后，正在复活。宝水这个符合“老家”口味的省级美丽乡村，成为在城里无法生存的被高速前进时代列车抛下的“残兵败将”的最后回归地，成为在城市里失却安宁的如青萍之类心灵疲惫无法入眠人的休整地，成为众多城里人休闲放松的旅游目的地。众多人的选择，代表着众多人的反思。

小说中，被父亲“威逼利诱”回村当村干部的大学生小曹说的一段话，或许代表每一个新生代年轻人的心声：“每次从外面回到村里，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都想逃走，为啥？因为不自由。谁都认识谁，这特别不自由。在城市里会觉得孤独，但孤独其实也意味着自由。”各过各的小日子，自由了，但孤独，人与人之间相互陌生，特别“隔”，人与人交往几十年也只能是表面相知。但是在长相厮守的乡村生活里，“你就只能是整体呈现，从家族到个人，从生活到交际……尽管没有组织登记造册，多年来却也都明明白白。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张嘴说着，你不可能一直演戏，你藏不住。必然的，你会对人知根知底，也会被人知根知底。”在乡村里，人们相互知根知底，彼此之间很放松，高一句低一句没人会计较。

小说无意对比城市和乡村的优劣，并不有意引导人们放弃城市生活回归乡村，乡村也养不活这么多的人，它似乎用宝水复活的案例在暗示，乡村振兴的希望，在留住传统——传统的村貌、传统的饮食、传统的活动、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有记忆的历史，为人们保留一块儿精神的净土。

六

无疑，小说的作者对乡村是懂的，可以说是深入骨髓里的懂。且不说对时令植物的缓慢描述，也不说对读来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的细致叙述，我记录了如下这些，我在农村摸爬滚打二十多年曾经思考过但没想明白过的一些话，令人拍案叫绝的话。

酝酿成酒的儿童往事

多年之后，这些孩子都已长大，他们是否会想起这些时光，如同童年的福田庄之于如今的我？这些无所事事又无所不事的山中夏日，当时不以为意的片段，在成年之后是否会酝酿成酒，在他们的记忆里馥郁缠绵，缭绕不绝？

城里人和乡村人间杂的花卷

跟农民打着这些交道，我发现自己身上纠结着很多东西，还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是城里人的皮儿，乡村人的瓤。有时候又是乡村人的皮儿，城里人的瓤。如果城里人是白面，村里人是玉米面，我就觉得自己既不是白蒸馍，也不是黄窝头，好像就是花卷，一层黄，一层白，层层卷着，有时候能利落分开，有时候根本就不能掰扯清楚。

乡村人的边界感

正如那位种树莓的老板，我推断他最初和村里人打交道时，村里人送这送那时，他肯定很享受这种额外的亲密，却很可能没想到，既是额外的，也必是突破了边界感的。

他们和你说话没有边界感，同样，你跟他们说话也不用那么紧张，有个言差语错的彼此都不介意。宽容度彼此都高。

破命干活的乡干部

当初咱没有一点儿人脉关系，上头凭啥提拔咱？不就是因为咱破命干活儿？

“重要的领导”的绕口令

就是你家腾腾，你抱着他也能把牌揭了，可那能一样？能上电视？能上报纸？能上新闻？只能上个笑话。领导咋就那么难请？请领导咋就那么重要？杨镇长说领导重要所以才难请，领导难请是因为重要。所以领导才是领导，所以才要请领导。

如盐的名利

我突然觉得，名利二字一点儿也不坏。或者说，它本身不坏。就是因为名利，这世界才这么有趣这么热闹。哪怕就是在宝水这个小村子里，也有那么多人因了各自小小的名利而在挣扎向前。从面儿上看，名是自己的名，利是自己的利。往里儿里看，名不一定是自己的名，利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利。可不管是谁的名谁的利，也不管受了多少挫磨和煎熬，谁都脱不了，其实也不必脱。这两个字像盐一样，没有盐，这一辈子就做不成一道菜。

眼泪是人心的地下水

突然想起不知谁的句子来，大意是眼泪是人心的地下水，水位浅的人精神生态更丰美。

有厚有薄的人情

可家家都随碗碗端平也就等于零。打那起我才知道，人际关系这事，有厚有薄才能显得出来，你全加厚了一层，那就等于一点儿也没加，无用功。

求人的人低在眉眼气息

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那三分的矮，就在脸上。即使个子再高，那眉眼却是低的，那气息也是最低的。

哪怕你初衷再好，也不能硬着来

你们（来村里实践的大学生）的长处是能有新技术新平台，可这些新要不能落地生根，那有啥意思？新不是凭空新的，得结合着实事才有生命力。你看到他们有问题，他们还看你们有问题呢。认知层次不一样，就都会觉得问题在对方。但学肯定不是白上的，咱们的认知层次当然要比他们高，那就得学会用这个高，高的作用不是叫你站那儿阳春白雪地下不来，老想着指着鼻子去教育人家。该多想想在这些事里怎么被农民教育。

他说，低的上不来，高的要会下去。咱就得有种随高就低的能力，然后用这种能力去上下自如地实践。要记住，思想问题不能用思想解决，思想问题要用行动来解决。行动介入最有效，最有说服力。咋行动？一般来说慎用正面强攻，多用侧面巧攻。

我说，既然知道这是谁的主场，那就放下身段客随主便呗。以我的理解，因材施教在这里的意思就是贴着风土人情来做事。哪怕你初衷再好，也不能硬着来。

绕着钱走的村干部

你可不知道，咱村里逢到钱的事那就是遇到了虎狼，能绕且绕，要是直走，那你就等着虎狼上身。咱有多少肉够填吃的？在咱村里，好些事咋办都中，就是得绕着钱走。

胡干的村干部

要不是孟胡子相中了咱们村，想要在这村里试试水，这村干部当得也没啥劲，就是胡干罢了。

能干事的大英

我问大英是什么脾气，他说，还真不好描画，反正就是典型的能干事儿的村干部的脾气。扑得开，收得住，能应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

以往不管现在要管的说辞

以前不管不等于没有权管，一般村也犯不着管。如今咱村可不是一般村，就得高标准严要求。恁也得自己往上长点觉悟！

世袭的村干部

村干部世袭是个大概率事件，以我的统计，至少会有百分之五十。

既得了甜，刺疼也得受着

进货时不要贪便宜，这不是自家吃，既要挣外头的钱，就要经得起外头来审。都说了多少回，你们硬是东西耳朵南北听……圪针得刺，桃李得果。你们既得了甜，刺疼也得受着……那些个人，你黑里躺到床上时，展开你那没断的胳膊，抻开你那没断的手，也去摸摸恁的良心！估计是一下两下摸不着，不要紧，那就慢慢儿摸，细细儿摸，摸到那三更连半夜，看看还能不能摸住一星半点儿。

见人是人见鬼是鬼

在村里干事就是这，见人咱是人，见鬼咱是鬼。见人时你成了鬼，可不把人吓着了？见鬼时你是人，鬼就把人吃了呀。你半人半鬼的，咱也能跟着来。这有多难学？

乡干部的酒文化

咱这工作，除了往上攀，就是住下派。不管上攀下派，酒都是根绳儿。你想，平常跟领导不好亲近，开会分个台上台下，办公室分个桌后桌前，这咋好亲近？但是坐到一张桌上吃饭，一起吧嗒嘴，一起叨菜，这就好亲近。喝酒时再一对一碰杯，一对一地说话，再是官腔这时也不恁官。不就是点儿酒么？只要喝不死人，熬过那一会儿难受劲儿，跟领导关系就进一层，有了默契。领导就把你记下了，这多重要。于他这是权力的化身，于你这是能力的化身，是各种投射和证明。

粗俗环境下，人吃这一套。多少工作就是这么推进的，多少事就是这么办成的。故事不是一气儿讲完的，喝酒也不是一下就用碗的。传言总是夸张的，夸张也总是能给人带来快感的，无论是当事人还是传言人。以毒攻毒，以喝止喝吧。

（照片由西沱中学高级教师汪万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