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篇刚刚写好的文章传给一个文友斧正。他回我说,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看了两遍没看明白。我很惊诧,怎么会呢?我自认为是把想表达的东西写清楚道明白了的呀,不然,我也不会发给他。但是,经他这样一说,我回过头来认真看了小文,仔细斟酌才发现,确实没有说得清楚。我便重新梳理了一遍,加了一些语句,增了一些例证,再发给他。嗯嗯,他回我,现在好多了,不过……他又提了一些小问题,我再思考再修改,再传给他。终于得到了他的认可,看明白了。
在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聪慧如他,怎么会看不明白?他不过是以一般读者的角度来看我这篇小文,促使我写得更确切一些,更明白一些。
这件事让我不得不回过头来审视我写的一些文章。首先声明的是,我不是学者,没有高深的学养,也没有艰深的学问。我写的一些称为文章的东西,都是我读书时产生的一些触动,在生活中的点滴感悟,这些内容,是很肤浅的——不过,唐诺(被誉为天下第一读书人的台湾人)也说他没有任何深奥的东西,“说穿了,我也深奥不起来。”但是,写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那么“平易近人”、那样明白晓畅呢?或许是,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或者说是没有想得很明白,还没有达到熟稔于心、胸有成竹、随心所欲的程度——在朋友的提示下,我终于想明白了。
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烦恼。唐诺在《声誉》的序言中,写有这样一段话:“我于是把自己限定于一般常识的层面,没有任何深奥的东西……这回,我引述的书……尽可能选用一般人读过的、至少有印象的,如果这样话还讲不明白,那就单纯是能力问题了。”在他这段话中,我似乎看出了唐诺的烦恼和无奈。首先,他应该接受过文章不好懂的意见,我有过他《阅读的故事》的阅读体验,文章确实不太好懂;其次,他此次做出了很大的让步,包括内容、文字、实例和文本的选择,“尽可能选用一般人读过的、至少有印象的”;第三,他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再看不明白,就不是我的问题了——虽然他的原话是:“讲不明白”是他能力的问题。这本书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了吗?我看没有。至少在我看过的篇章中,很少有我一遍就看明白的。
说唐诺自己没有想明白,是不客观的,说他没想明白的人,可能要背负十分沉重的压力,你多看几遍,你是能够明白他文章内涵的,他没有弄明白,怎能使你明白?说唐诺没有努力讲明白,也不客观,如上所述,他做出了努力。
但是说唐诺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也不是事实。对于唐诺而言,他沉浸在他读书人的世界里,他用他以为的常识来写——在他看来是常识的东西,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接触,或者接触多次仍然无法理解。他自以为讲明白了,在一般读者看来,却依然晦涩难懂。把事情讲得明白晓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余秋雨在首版《文化苦旅》的序言中说:“这等于用手掌碾碎石块,用体温焐化坚冰,字字句句都要耗费难言的艰辛……” 这种艰辛,是包括唐诺在内的众多文人不屑付出的,在他们看来,还有更加重要的书要读,更加要紧的事要做。
或许不仅是努力的程度,还有自身是否有由内而外的自觉行动。因为唐诺只是一个读书人,没有余秋雨从小代乡亲读信写信和成人后研究戏剧、当教师讲学的经历——写给识字不多人的信,文绉绉的等于白写;识字不多的听众听不懂舞台上的戏曲语言,等于白说(为什么现在戏曲的观众少了?或许这是缘由之一);学生听不懂教授的语言,教学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因此就没有余秋雨对明白晓畅的切身体会、迫切要求。余秋雨总是“要把深涩嶙峋的思考淬炼得平易可感”作为首要考量的,相比之下,唐诺没有把明白晓畅作为写文章的基本要求,至少是不如余秋雨“首要考量”的重视程度。
余秋雨为什么如此重视表达的明白晓畅?除了上述经历外,或许还有市场的考虑。余秋雨辞去教职,放弃本已成就非凡的但受众狭窄的戏剧学,转身走进受众更多的文化领域,依靠自己的力量普及文化,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活下来。只有让更多的人读起来亲切,读起来顺畅,才会有更多的读者自掏腰包买书。如果不考虑这一点,把文章写出来就了事,把他的思考、发现完整地表达出来就完事,就把读者范围限定在了高层次文化人身上。这部分人量少,钱不多,且大多还有图书馆依靠,不大会买书,市场就会很小——即使写得非常好,也不会大卖。这当然是我这个世俗人的想法,余秋雨或许不会这么势利,但是这不影响这个事实的成立。生活优渥的唐诺,没有这样的担心,也就不太考虑这个问题了。无独有偶,靠写作为生的毛姆,也特别重视语言的明白晓畅,当然写小说的他,考虑的不仅仅是语言的通俗,还有其他。
当然,也有技巧的问题。唐诺没有余秋雨把事情讲明白的技巧,余秋雨引入戏剧手法把故事讲得生动可感,运用老师讲课的办法把道理讲得层次分明。关于技巧,很多人说,技巧是匠人的技艺,讲技巧就太匠气了,关键还是提供的内容有没有深度。关键是内容,这确实是事实。我们在看很多大家的散文随笔,似乎都是顺手拈来,没有多少技巧,非常质朴,似乎加深了这种错觉。其实素不知,很多名气很大的大家写散文随笔时,年岁已高,没有精力经营技巧;名气很大,他的名气不在文学领域,他本身也没有多少技巧;他的名气大,即使行文粗糙,一般人也愿意原谅他;他的名气大,自带流量,不愁销路,编辑不会苛求质量。因此,很多看大家文章——没有名气的他没有时间读——“长大”的人,包括我,其实文学的品味并不高。在读严歌苓小说之后,我发现技巧是很重要的,同样的内容用不同方式表达出来,冲击力是不一样的。在读了余秋雨的散文,丰子恺、三毛的散文之后,发现技巧是很重要,尤其是前不久偶然读了两本不知名作家的散文集之后,发现了技巧的重要。想来唐诺也读了许多大家的文章,从他引用的书来看,多是思想深邃的哲学家、思想家的——这些人的书,是不太注重表达技巧的,他或许更注重了思想内容的吸纳,他们的书即使有技巧,也没时间去细细品味,作为细枝末节被去掉。
因此,晦涩难懂,其实也不是如余秋雨所说,文人板起面孔故作高深莫测之态的后果。这确实有他们难言的苦衷,或者没有追求明白晓畅的动力,或者没有把事情讲得明白晓畅的能力。
(照片由西沱中学汪万英老师友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