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堍读书一百七十七愿意说的人成了非虚构作品的主角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三）

辣椒妹 · 发表于 2022-8-31 10:49:14

衣堍读书一百七十七

愿意说的人成了非虚构作品的主角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三）

   别人愿意对你说吗？
   这或许是每一个非虚构作者在采访之前都会有的疑问。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她的非虚构作品中，也如实展示了受访者的这种状态。
有不愿说的，“现在比起当时来，我还要害怕。所以，我不愿回忆。” （《最后的见证者》）
   当然，作品展示更多的，是愿意说的人。

一、愿意说的大致有五种情形

   一是迫切要说。“‘我清楚地告诉你：回忆是很痛苦的，但是不去回忆，就更加不能忍受。’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她们一直要喋喋不休地去说……”（《战争中没有女性》）憋在心里是难受的，只有倾述出来，心里才会舒坦。“如果我自己不刹住，我的话就会讲个没完。这里天天都会发生一些事，让你六神无主、灵魂出壳。” （《锌皮娃娃兵》）“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心魔，想说出来。” （《二手时间》）“一个人哭太难受了……” （《最后的见证者》）
   二是等待倾述。“多次我都想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全部倾吐，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后来呢……还有吗？’我一直在等人，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直在等。我一生都在等着谁来找到我，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他会问我：‘那么，后来呢？’” （《二手时间》）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原来生活在聚光灯下，逐渐老去，淡出历史舞台，可是在他的心里，仍然潜藏着被关注的渴望，渴望有人来问。“主啊！我们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却没人去讲述，只能是我们互相倾诉……” （《二手时间》）这或许是许多人热衷参加同学会、老乡会、战友会的缘由吧，相互倾述共同的记忆。一旦有机会向“圈子”以外的人讲述，许多人都是愿意的。
   三是怀着感恩的心态说。“往事没有离开………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 （《二手时间》）没有谁能够完完全全地活在当下，往事和我们纠缠不清，尤其是痛苦的往事总是纠缠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夜梦。有愿意倾听的人，有倾述的机会，是难得的。因此，受访者表达了感谢之情：“谢谢您……我要感谢您没有怕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移开目光，感谢您听我说了这些。请听我说吧。”（《二手时间》）也因此，基督教堂都有忏悔室，“我们是来向你们忏悔的…………我们在忏悔………请不要把忏悔的秘密忘记……”（《锌皮娃娃兵》）
   四是说不下去也坚持要说。“我讲不下去了……讲不下去了……我已经死了两年了……我没有任何病，可我已经死了。我的整个肉体都是死的……” （《锌皮娃娃兵》）这是一个在阿富汗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锌皮娃娃兵》里战死者的棺材，是锌皮棺材，这本书讲述的就是苏联侵略阿富汗的战争，书里很大的篇幅就是战死者的母亲和妻子讲述的。或许是战争对儿童的伤害最深，在《最后的见证者》（这本书还有一个副标题：101位在战争中失去童年的孩子，从儿童的视角来展示苏联卫国战争）中，这种痛苦的讲述者——当时还是儿童——尤其多，这种痛苦尤其深：“哎呀呀！心立刻就疼起来了……我一个晚上也说不完。我来不及说完。我的心脏承受不了。”“当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会咬着手指，直到流血，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过了几年……我都害怕回忆起这些往事……甚至不愿意触及……”“今天一整天，整个晚上，都会心神不定。受过的伤害，激动不安……”

五是说出来是为完成使命。“我不想回忆。可是应该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人们。”（《最后的见证者》）“这个世界上应该保存下我们的哭声、我们的哀号……”（《战争中没有女性》）情感上不想说，但是理智上觉得还是应当说，有责任让自己的不幸遭遇给人警醒，给社会警醒，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不再重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后代人身上。 “我们没弄懂目睹的所有事情，可要让它们留下来。以后总会有人看到的，总会有人明白的……在我们死了以后……”（《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我们是最后的见证者。我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我们应该说出这些……我们的话也将是最后的……” （《最后的见证者》）这或许是另一种担当，自己弄不懂，搞不明，说出来，留下来，留给后人评说、后来人研究。

二、言说是绝大多数受访者向外界发声的唯一方式

对于没有能力提笔写的，说出来也是一种表达自我意见的方式，“如果我是个作家，我就要亲自写回忆录。” 《二手时间》）即使能写，自知表达能力有限，也愿意给作家提供素材，“我有时想：要是能把自己的一生写给哪位作家就好了。” （《战争中没有女性》）因此，也才有了作家的用武之地。

三、说的目的，是不要忘记往事和被忘记

   “人们急于忘记过去，抹掉痕迹，是因为他们积累的大量见证有可能会成为一种罪行，往往会赔上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在祖父母一代之后，没有人再知道任何当时的事情，也就不会去追根寻源了。人类创造历史，却活在眼前。记忆总是短暂的。” （《战争中没有女性》）急于遗忘，活在眼前，是人性之一。
还有另一种人性，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名言之所以是名言，不是说它永远是正确的，而是道出了人性的某一个方面的特质，比如这句反叛遗忘的名言，许多人不愿意遗忘，许多人带着家人出去旅游，也是希望在老了的时候有更多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想说话。为什么突然会如此？为的是永远不要忘记任何一件事……”（《锌皮娃娃兵》）不停地说话，也是不想忘记。无论是否经历过大事，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种心绪，不甘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白白来世一趟，“我不想让我的感情、我的眼泪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 （《二手时间》）
   也有另一种目的，想弄明白事情的缘由。“我现在回忆战争年代，是想弄明白……不然的话——为什么要回忆呢？” （《最后的见证者》）“我现在很愿意回忆往事……我想弄明白过去是怎么过来的。不仅我自己的生活，还有我们的，苏联的经历。” （《二手时间》）
   还有一种言说目的，自说自话。“我这不是对您说的，这一切都是我想对自己说的……” （《二手时间》）在说的过程中，理顺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心气更顺一些，让自己不再噩梦连连。

四、说的人都会毫无保留地说出他们所知道的吗？

   说的人大多是有所保留的，他们有自身的局限，也有各自的顾虑。“我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讲给您……还没有说完……”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只有绝望的人才会毫无保留，“只有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所有事实，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一切。” （《锌皮娃娃兵》）
   这或许是所有非虚构作者共同苦恼的问题：“真相都是零散的，多种多样的，分散于世界各地的，不能够同时容纳进一个心脏和一个大脑。”（《二手时间》）正因为如此，“我（阿列克谢耶维奇）试图透过无数鲜活的讲述，无数深埋多年的欢笑和眼泪，无数无法回避的悲剧，无数杂乱无章的思绪，无数难以控制的激情，看见唯一真实的和不可复制的人类史。” （《切尔诺贝利》）面对各种各样的“小人物”，阿列克谢耶维奇“倾听着他们的讲述，那些黑暗中或娓娓道来的，或撕心裂肺的讲述，最终逐渐汇聚成了真实的、交响乐一般的历史。”（《切尔诺贝利》）
   人是复杂的。不愿说的原因千千万万，愿意说的缘由也可以装一大车。但是有一点儿可以肯定，愿意说的人成为了非虚构作品中的主角，成为了一段历史的发声者。作为非虚构作者，要提高技巧，要增强耐心，要让知情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作为受访者，也要主动积极，本着对你所经历的一段历史负责的态度，说出你所知道的，让记录者、创作者更贴近历史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