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堍读书一百七十六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经验解析(二)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二)
三、在创作中不浅尝辄止 (一)呈现各种不同的声音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不对我的所见所闻作出评判,我只想把人的世界按本来面目反映出来。”在《战争中没有女性》中,作者呈现了多种职业岗位的女军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叙述的战争,她们对同一个问题有多种看法,有些看法甚至是相对相反的;在《最后的见证者》中,这101位在卫国战争中失去童年的孩子,也对同一场战争,呈现了101种感受;在《锌皮娃娃兵》中,不同军阶的军人,军人、医生、护士不同职业的参战者,还有牺牲者的母亲、妻子,说出了自己对苏联侵略阿富汗战争的感受。《二手时间》记录了各种职业不同的讲述者对苏联解体的感受,《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倾听了各个不同阶层人物在核泄漏发生之后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作者如实呈现:“我明白,我是同各种说法打交道,每个讲述者都有自己的版本,正是从所有版本中,从它们的数量和交叉当中,产生出时代的特点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形象。”这种仿佛没有选择地如实呈现,其实也是一种选择,真实立体地展现了人们对卫国战争、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核泄漏的看法。 (二)花长时间搜寻——找到上天的赠予 1.挖掘超意识的存在 “情况往往是这种意识和(在一般生活中不存在的)超意识都是分开存在的,就好像某种不可动用的储备,或者好像在多层矿藏中那层薄薄的金粉。必须花很长时间去除掉那些无用的岩层,共同在毫无价值的尘土中搜寻,最后才能找到那闪光耀眼的金子,找到上天的赠予!”她常常在几个小时的录音中只能找到一两句有用的。这样的寻找是艰难的,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也很费神。 2.探寻生死的真相 “我需要更广阔的视野——要去书写生与死的真相,而不仅仅是战争的真实。要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问题:在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又如何在本质上保护这个人?毫无疑问,邪恶是有诱惑力的,恶比善更加高明,更加诱人。”“我们要寻找什么?最多见的不是战斗功勋和英雄行为,而是小事情和人性,那才是我们最感兴趣和最亲近的。” 在翻译家高莽看来:“真实——仿佛随着人的思想的变化而变化,随时间、地点的变化而变化。它难以捕捉,也难以让大家达成共识。阿列克谢耶维奇所追求的是超越时间、超越人的立场和阶级属性的真实。”她在寻找永恒的颤音。“我是灵魂的史学家:一方面,我研究特定的人,他们生活在特定的时间里,并且参与了特定的事件;另一方面,我要观察到他们内心中那个永恒的人,听到永恒的颤音,这才是永远存在于人心中的。” 3.寻找表达技巧 在《二手时间》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写道:“我长时间苦恼的是:真相都是零散的,多种多样的,分散于世界各地的,不能够同时容纳进一个心脏和一个大脑。为了写出我的所见和所闻,我曾久久地寻找自己的风格体裁。直到后来我读到作家阿达莫维奇等人的作品,于是豁然开朗。”她由此找到了复调风格的表达方式, “她以复调式写作,为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树立了丰碑。” 这是诺贝尔奖委员会对她的颁奖词。吕宁思在《二手时间》译后记中说:“这(颁奖词)既肯定了她在文学手法上的创新,也赞扬了她作品内容的历史价值。”吕宁思总结道:“她的复调特点是多种第一人称交叉(包括作者本人、被专访的主人公和群体采访的各类人物),多种语境的交叉(回忆、描述、片语、意识流)和多种环境和时间的交叉。从仿佛是无标题复调音乐和重叠的合唱中,进发出忏悔式的独白。” 这种表达方式是独特的,隐去采访者的问话,仿佛就是每一受访者在喃喃自语,每个人的声音有大有小,每个人的情感有强有弱,每个人的意见有左有右,仿佛我们身处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处在意见纷呈的听证会,亦如处在各说各有理的法庭,“那些黑暗中或娓娓道来的,或撕心裂肺的讲述,最终逐渐汇聚成了真实的、交响乐一般的历史。”(《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译后记,译者孙越) 这样的作品读来,具有强大的震撼力。这种震撼力,非正面颂扬典型、客观展现历史、真实还原大事件场景的非虚构作品能比,也是非主题突出鲜明、人物形象生动、故事情节紧凑的小说能比。 4.倾听痛苦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看来,痛苦是一种超高的温度,“痛苦会熔解并摧毁任何假话”。因此,她特别重视对痛苦地倾听,“我在倾听痛苦……痛苦是走过人生的证据。再没有其他证据了,我也不相信再有任何证据。”“我不是在简单地记录。我是在苦难把小人物创造成为大人物的那些地方,收集和追踪人类的灵魂,人就是在那里成熟起来的。就在那时,对于我而言,小人物们不再是历史上默默无闻的无产阶级了,他们的灵魂开启了。” (二)回忆不是简单地呈现,也是一种创作 如何对待讲述者的回忆?这或许也是作家面临的难题。我们要明白讲述者的渴望:“当人们回首往事时,心中总是存在一个愿望,不仅仅是讲述自己,更要解开人生的奥秘。”但是,讲述者的讲述,是带着他们自身情感印记的回忆,他们也是在创作:“回忆,这并不是对已经逝去的经历做激动或冷漠的复述,而是当时间倒退回来时,往事已经获得了新生。首先,这一切都是创作。人们在讲述时,也都是在创作,是在写自己的生活。”“讲故事的人至少都是见证者,但又不仅仅是见证者,他们还是演员和创作者。” (三)呈现原生态的语言 呈现原生态的语言,是艰难的,对每一个写作者来说,或许都是如此。作者下了大量扎实的功夫,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在受访者家里这种放松的环境,翻相册、喝茶、煮饭,“成为”了受访者的闺女、小姑娘,在这样亲密放松的氛围中,作者与受访者一起哭一起笑,作者听到了她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故事,她们真切的感情。 作者认为,受教育者的话或许会好听好整理,更便于写作,但是,“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的情感和语言,反倒更容易被时间所修理加工,并普遍加密,也总是被某些重复的学说和虚构的神话所浸染。”她们经常读书看报,受外界的影响很大,她的话包含许多芜杂的时代话语。而识字不多的人,“人生的混乱和激情,人生的卓越和不可理喻,它们在这里没遭遇任何加工处理,十足原汁原味。” (四)探询情感的真相 “完全没有距离地贴近现实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的感情存在于我们与现实之间。……但我不希望人们这样评价我的书:她的主人公是真实的,仅此而已,这只是故事,充其量只是故事而已。”许多作者,尤其是非虚构作品作者常说,现实生活中,这个人物确实是这样的,这样做、这样说。现实生活是没有逻辑的,而文学作品有其自身的逻辑。即使是非虚构作品,也不可能照实记录,这里就有采访的引导和写作时的选择。她建造起了感情的圣殿。“我认为,正是在这里,在充满温情人情的声音中,在对往事的生动表达中,蕴含着原创的快乐,并显露出无法抹去的人生悲剧。我在建造一座感情的圣殿……用我们的愿望、失望和梦想,用我们曾经有过,却又可能被遗忘的那些感情,去建造一座圣殿。” (五)不确定性增强 采访了这么多人,倾听了这么多种声音,似乎全面掌握了战争的知识——或者说是形态,对事物有了更大的确定性。然而,作者却说:“我似乎已经悟出了某些道理,可是越悟出道理,问题就变得越多,答案则更显缺少。”这种不确定性呈现在作品中,就有了发散性的意味,读者因此会生发更多的思索,就才会出现“一千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现象。在《战争中没有女性》《最后的见证者》和《锌皮娃娃兵》等三本书中,反战主题无疑是确定的,战争的残酷、战争的后遗症、战争的破坏性等等,让人不寒而栗。但是在各种驳杂的声音中,这个主题也有不确定性,比如说在《锌皮娃娃兵》中写到的苏联在阿富汗战争中牺牲了大量的人员,但是有声音说在每年的车祸中、在青年人无事生非的斗殴中牺牲的人数更多,让人有了更客观的认知。比如说在《锌皮娃娃兵》中有反思,各种报章杂志电视认为,包括参战者在事后也认为,军人不应该成为指挥者的工具,军人应该有自己的思维,不去执行有悖自己良知的指令。但是事实上,在战争中,军人不执行指挥者的命令,有战斗力吗?能够行得通吗?在《二手时间》里,自由民主是作品的主流,但是也有怀疑:“不如就让这些老脑筋统治我们,一个接一个的金星英雄牢牢抓住我们,就算我们连国都不能出,不能够读禁书,不能够吃比萨;就算我只能向神哭诉。但是这个小女孩……她还是会活得好好的,没有人会像打小鸟一样把她射下来,你也不会像老鼠一样藏在阁楼上啊……”自由民主引发的混乱、带来的恶果、产生的代价实在不堪忍受。《切尔诺贝利的祭祷》里,在核泄漏的重污染区不应该居住人,但是那些因为苏联解体无处藏身的难民却视“切尔诺贝利”为自己的家,自己的祖国。让人们在无语的同时,也让人对居住者增添了理解,而不会认为他们冥顽不化。 (六)留存心灵深处的禁区 在苏联解体之后的《战争中没有女性》再版序言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写道:“我还在里面找出了一些被我自己删掉的内容,那是我的自我审查、自设的禁区。”这种留存在作家心里深处的自设的禁区,是无所不在的,这既是时代语境对作家的压迫,也是作家生存下来的自动适应,是每一个作家都无法抹去的时代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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