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堍读书一百七十九｜战争后遗症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五）

辣椒妹

衣堍读书一百七十九

战争后遗症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五）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想写的是这样一本战争的书：让人一想到战争就会恶心的书，一想到战争就会产生反感、感到疯狂的书，要让将军们都会觉得不舒服的书……”在她的眼中，在她的笔下，战争都是邪恶的，“难以为战争找到正当性”，即使在所有人看来是正义的反侵略的卫国战争。
      我分类整理了《战争中没有女性》《最后的见证者》和《锌皮娃娃兵》触动我的关于战争后遗症的语句，从中可以窥见一斑。

一整夜都在杀人
      战后我回到老家，还经常在夜里做噩梦大喊大叫。妈妈和妹妹就常常深夜守在我床头……我总是被我自己的惊叫声所吓醒……（《战争中没有女性》）
      还有疾病和孤独，我完全是一个人过活，那些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总做噩梦，每次醒来都吓出一身冷汗。（《战争中没有女性》）
      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党卫军的面孔、狼狗的嘶叫、人的最后哭声……垂死的人们常常会喃喃自语，那是比哭叫更可怕的声音。（《战争中没有女性》）
      每天早上醒来时，我的脑袋里全是一阵阵哭叫的声音……（《战争中没有女性》）
      每天夜里都做同样的梦，翻来覆去总是那些事。大家都在射击，你也在射击，大家都在奔跑，你也在奔跑……摔倒了，梦醒了……躺在病床上……你想霍地从床上跳下来，到走廊上去吸烟。这时才想起自己没有腿，你又回到了现实中…….（《锌皮娃娃兵》）
      我奔跑……又有了两条腿……我发现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但，这只是在夜里，在梦中。我醒了……（《锌皮娃娃兵》）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你整夜在杀人。” （《锌皮娃娃兵》）

连电熨斗都不敢用
      我一直记得他们是怎样把我按到电椅上去的………我现在连电熨斗都不敢用，一辈子都落下了这块病。要是熨衣服，我就觉得全身都仿佛通了电。（《战争中没有女性》）
      现在我的家里就没有任何红色，绝不能有红色。（《战争中没有女性》）
      但我听见了一个单词——战争。我回头看了一下：所有人都很平静。我却被吓坏了——战争刚刚结束，又要来一场战争？我不能听这个词。我跳起来，跑回了家。我冲进家门，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煮着什么：就是说，没有什么战争。我赶紧又跑回了学校。继续看音乐会。（《最后的见证者》）
      只要我一见到前边是拐弯的地方，整个身心都紧缩成一团，什么人躲在拐角后边？整整有一年时间我不敢上街，身上没有防弹坎肩，头上没有钢盔，肩上没有冲锋枪，活像一个光着身子的人。到了夜里尽做噩梦……有人向额头瞄准……可以掀掉半个脑袋的大口径子弹……夜里经常叫喊……有时紧贴住墙……电话铃声一响，我的额头上就会冒汗，有人在射击！（《锌皮娃娃兵》）

战后才生出大病
      战争结束后，疾病开始流行。所有人，所有孩子都生病了。生病的人比战争期间还要多。（《最后的见证者》）
      在战争时期，人们都撑了下来，直到战后才会发疯，也是直到战后才生出大病。（《战争中没有女性》）
      人的心灵在战争中老化了。战争之后我已经永远不再年轻……（《战争中没有女性》）
      才二十四岁，全身植物性神经系统就遭到了彻底破坏！往后你到底打算怎样生活？不错，我是活了下来，可是战后的安生日子没有超过几个月，我就开始全身关节肿胀，右臂疼得要命，不听使唤，视力不断衰退，还有肾下垂、内脏转位，等等。就像后来弄清楚的那样，植物性神经系统全乱了。（《战争中没有女性》）
      我觉得我走过了两个人生，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人生…（《战争中没有女性》）
      我们身体机能全都变了，整个战争的几年中我们都不是女人了，失去了女性的那事情………每个月来的那事………呶，您是明白的……战争结束后，有些人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战争中没有女性》）
      直到如今，我落了这个毛病：如果受到惊吓，我就开始大声地笑，声音很大。（《最后的见证者》）
      前不久，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难民……又不知是哪里发生了战争，射击，枪战。饥饿的人们拿着空空的盆子排队，空洞的眼神。我记得这种眼神……我跑到了另一个房间，歇斯底里症发作了……（《最后的见证者》）
      过了七年我才开始一词一个词地能说话了……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最后的见证者》）
      因为经历了这些，我长大了………我长成了一个忧郁而多疑的人，我的性格很孤僻。当有人哭泣时，我不会怜悯，相反，我会轻松些，因为我自己不会哭泣。我结过两次婚，两次妻子都离我而去，任何人都不能和我待得长久，很难爱上我。我知道……我自己都知道……许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想问：上帝是不是看到了这些？他是怎么想的……（《最后的见证者》）
      最初，我像只野兽似的对待所有人。别人认为我有毛病：“你发什么疯？我们又不想咬你。”可是我已习惯于自卫，改不了了。（《锌皮娃娃兵》）
过了一年，我才想见人。在这之前，我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像个麻风女。（《锌皮娃娃兵》）

毕生都在作战
      我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都是活在过去的时代。（《战争中没有女性》）
      我不需要记住战争，我毕生都在作战……（《战争中没有女性》）
      哪里需要冒险，我们就到哪里去，混日子已不能代替生活了。（《锌皮娃娃兵》）
      我在任何地方，也不会像在那边那样为别人所需要。（《锌皮娃娃兵》）
      我还不习惯于周围安然无事的感觉，……我还不习惯于没有枪声、不扫射的生活，我还不习惯于拧开水龙头就可以喝一杯水，水里没有氯的味道。在那边，吃大面包有氯味，吃小面包也有氯味，面条、米饭、肉、水果罐头里都有氯味。（《锌皮娃娃兵》）
      想回战场的人挤满了兵役办公室。我们这里有数千名没有工作的退伍军人，他们只会摆弄冲锋枪和坦克。另一种生活对他们不合适。（《二手时间》）
      我们虽然没有把物质的战争带回来，在灵魂中却带回了战争……（《二手时间》）
      请您不要对我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每年夏天，只要呼吸一口灼热的尘埃，见到一潭死水里的闪光，闻到干枯的花朵刺鼻的香味，我的太阳穴就像挨了一拳。这种感受将伴随我们一辈子……（《锌皮娃娃兵》）
      我国准备撤军之前，我听很多人说：“我害怕返回苏联。”为什么？很简单。我们回来了，国内的一切都变了。（《锌皮娃娃兵》）
      我开始寻找自己的弟兄们。他们到过那边，我也到过那边，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我们相互理解。（《锌皮娃娃兵》）
      那边有男性想要的生活，我们的怀旧之情由此而生，这是一种阿富汗综合征啊……（《锌皮娃娃兵》）
      也就是说，“阿富汗人”是杀人机器，他们什么都可以干，他们有结实的拳头、幼稚的头脑，谁都怕他们，谁都讨厌他们。（《锌皮娃娃兵》）
      他们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而这些东西没有触动过别人。这或许是我们心中的一块病……或者是我们还没有从那边回来？（《锌皮娃娃兵》）
      谁也不会理解，我们是在阿富汗种下这种病根的。（《锌皮娃娃兵》）

战争追上了我们
      可是战争对我们进行报复……只是我们自己害怕承认这一点……战争追上了我们……不仅是我们所有人，连我们女儿的命运都定型了。（《战争中没有女性》）
      战争以苏联人民的胜利结束，同时也使很多妇女改变了自己的天性，从此变得严峻与冷酷。（《锌皮娃娃兵》）

对一切充满了恐惧
      害怕……我们必将在这种恐惧中死去，痛苦而屈辱地离开……（《战争中没有女性》）
      我是个羞怯的人，非常腼腆，对于我来说，人——陌生的、危险的，我不会和任何人交谈。一个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自言自语。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恐惧。（《最后的见证者》）
      我真要发疯了，各种可怕的想法都涌入脑海：死亡是比这个病房更好的避难所，还不如粉身碎骨，化为乌有……（《锌皮娃娃兵》）

失去幸福的能力
      我害怕……我害怕相信自己能拥有幸福……（《最后的见证者》）
      但我总是不能一直做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得不到幸福，我害怕幸福。我总是觉得，它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的心中永远是这种“很快、很快……”的感觉。这是童年给我留下的恐惧记忆……（《最后的见证者》）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有人负了伤，有人患了病，有人心灵受到摧残，没有完整的人。（《锌皮娃娃兵》）
      我不肯再穿上打仗前我穿过的牛仔裤、衬衫了，那是我不熟悉的陌生人的衣服，虽然衣服上还留着我身上的气味，按妈妈的说法。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人不存在了。另一个人，也就是现在的我，只是顶着他的名字而已。（《锌皮娃娃兵》）
      见过这种场面的小兵，将来会用这双眼睛看待自己的妻子，他们在这儿被扭曲了。以后他们回到苏联，如果品行不端，也不必大惊怪，他们经受的是另一种体验。他们已经养成用自动步枪，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习惯……（《锌皮娃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