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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1 10: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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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山冲》节选 作品简介
一、创作背景
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与贫困作斗争的历史。为了补齐贫困人口这块短板,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开展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脱贫攻坚战。这是伟大时代的伟大事业,备受世人瞩目。
2019年4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渝东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中益乡,就“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开展调研。总书记来到华溪村村民、老党员马培清家中,同村民代表、扶贫干部围坐院中,共话脱贫攻坚。总书记说:“到你这儿来的目的,是看两不愁三保障真正是不是能落实,不愁吃、不愁穿,你看你们现在穿得都不错、吃也不愁了,我觉得我心里还是有底的。”总书记嘱咐大家,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脱贫致富不能等靠要,既然党的政策好,就要努力向前跑。这是总书记对石柱县脱贫攻坚工作的肯定,是石柱土家族自治县永载史册的大喜事。习近平总书记亲临扶贫一线,在巴渝大地贫困乡村留下深情足印,是党和国家对重庆乃至武陵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殷殷期盼和巨大鼓舞。
重庆市作协与市扶贫办联合举办决战脱贫攻坚主题创作,用文学方式艺术地再现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脱贫攻坚时代壮举,要求更加注重挖掘扶贫题材深度,深刻反映和展现重庆努力消除贫困、改变落后面貌过程中的精神追求,讴歌这场人类历史上改变贫困现状的史诗性战役,以此折射中华民族为实现民族梦想而进行的艰苦努力和为世界减贫事业的重大贡献;要以更加宽广的眼界和更高的历史站位,形成纵深的历史观,深刻理解和把握脱贫攻坚对时代与人、对国家与世界的重大影响,探究一个曾经衰弱的中国如何从物质到精神再度走向强盛的秘密,进一步提升作品的思想与艺术质量;要通过作品,让全国人民更好地了解重庆、了解重庆人民为脱贫攻坚战役付出的巨大努力,再现这场战役所激荡而出的中国精神与中国力量。
作者罗涌是石柱县检察院的一名干部,于2016年3月驻村扶贫,任驻村队长、第一书记,2018年9月再次担任驻乡扶贫工作队队长,直至2020年4月撤回。罗涌创作的扶贫小说《连山冲》,被选定为“2020年重庆市决战脱贫攻坚主题创作作品”丛书,选入“重庆市脱贫攻坚优秀文学作品”丛书,由市扶贫办出资,重庆市出版社出版。
二、内容简介
武陵山自古为蛮荒之地,现仍为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是新一轮脱贫攻坚国家战略划定的重点区域,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就是这个地区扶贫的显著特色。作为文艺作品,它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生活的原始状态则是基础,它决定了作品的独特性和艺术魅力。
罗涌在乡村扶贫近三年,看见的就是武陵山深处真实的贫困和扶贫的真实,看见的就是乡村干部们如何把“两不愁三保障”政策,像木匠的钉子和石匠的楔子,一村一村,一户一户,钉下去,锥下去。《连山冲》呈献给读者的就是乡村基层一线干部原汁原味的扶贫画面。
小说中的连山土家族自治县连山乡,属武陵山最为偏僻落后的小乡。古语有云:“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指的就是这些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险恶之地扶贫,补齐贫困人口这块短板,步入小康社会,所付出的代价更大。
本轮扶贫比过去更为科学更为专业,表现为精准与系统。系统而精准地把“两不愁三保障”政策推深做实,是武陵山扶贫的要义。
作为反映贫困乡村脱贫攻坚战的文艺作品,当然要在反映“精准”二字上下功夫。《连山冲》中的精准性是这么表现的:抓住交通闭塞落后、产业不兴的致贫原因,凸显修路兴业的艰辛;把历史沉积下来的不愿扶、不能扶的深度贫困户扶起来,消除极端贫困,表现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硬核;客观地展现扶贫主体---乡村干部的主要作用。
《连山冲》以连山乡乡长潘飞蹲点连山冲村扶贫为主线,徐徐拉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扶贫大幕;根据利益调整设置矛盾冲突,在矛盾运动中化解历史遗留问题,披露特困山区扶贫中鲜为人知的一面。
罗涌作为一名驻村扶贫队员,吃在村、住在村、干在村,长期身处底层,极力用百姓视野,观察这场不同寻常的大变革,以及在利益调整中人性的光芒和阴暗,始终保持冷静客观。
因此,《连山冲》里的扶贫,尤其沉闷沉重,看不见高歌猛进的阳刚大气,看不见气势恢宏的壮观场面,出现的人物故事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小事、揪心事。乡长潘飞因为长期与贫困人打交道,看见的总是社会底层人的苦难,同情共振,精神压抑,困惑重重,在强大的压力之下,患上了焦虑症,这是本轮脱贫攻坚战对扶贫队员特有的心理损伤;扶贫不是恩赐,是还债,搬掉极端贫困这座大山,是先富带后富,是振兴乡村不可逾越的过程;脱贫致富梦不是一首抒情诗,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流汗、流血和牺牲,是消除人间苦难、搬掉极端贫困这座大山的战歌,悲壮而激烈。
近三年的扶贫经历,使罗涌从专业性强的司法机关走进广阔农村,几乎涵盖了本轮脱贫攻坚的主要时光,这样的机遇和平台,正好弥补作者生活体验不够的创作缺陷,能深切感知、感悟这场脱贫攻坚战带来的心灵震撼。
《连山冲》记载时间从2016年至2019年底,完成于2020年5月,它较为完整地真实地记录了连山冲村这个贫困村四年的脱贫攻坚峥嵘岁月。它虽然讲述的是一个贫困村的扶贫故事,却
是党和国家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方略在民族地区、特困山区、革命老区得以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生动掠影,是武陵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如何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的攻坚战缩影。
小说中塑造的黄连地、黄连棚等贫困户形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文化低,老实本分,视野狭窄,守牢一亩三分地,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和生命。黄连地没进过县城,因为受伤动手术,留下残疾,二十多年无人理睬,几乎被忽视,新任乡长潘飞入户走访时,才发现了他的病。黄连棚的女人有智障,她把八个月大的儿子抱进冰柜歇凉,活活冻死。邹二宝的贫困很特别,他集懒鬼、酒鬼、烟鬼、赌鬼于一身,离婚后一直未娶,儿子不争气,也离了婚,长年在外飘荡,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妈妈,一个读小学的孙女,一家四口四代人,齐齐整整全是贫困人口。这些贫困户是连山冲村历年扶贫都不愿纳入,扶不起来的老大难。这次扶贫,他们被精准识别后,都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享受“两不愁三保障”政策,终于站了起来,活得有了些尊严。这是精准扶贫最大功绩。
黄连山、古河清是两个性格鲜明的典型的非贫困户形象,在贫困村里算有点见识,有些创业激情的人。这两个人物形象,或小富即安,或志大才疏,导致创办的产业萎靡不振,濒临倒闭。在乡长潘飞的努力下,灵活运用“厕所革命”资金,入股个体工商户,助其发展,改造了“连山酒厂”“连山养猪场”,企业起死回生。增血之后,造血功能恢复,企业不仅有了盈利,还能带动贫困户致富。“厕所革命”没有把产业革死,反而革活。这是贫困村产业与贫困户利益链接机制在武陵山区的探索与创新。
政绩工程作祟,是贫困村过去一些产业失败的症结。不顾实际下达一刀切指令,甚至出现一块地落实七次产业布局的荒唐事。古河清家的两亩地,搞过水青冈、元宝枫、李子树、梨子树、金荞麦、银杏树、金银花等七个产业,令人费解。潘飞多次走访,寻找突破点,最终形成生态旅游精准扶贫的新思路,开辟“万亩竹海,万亩杉海,万亩云海”,他力图把生态保护与康养旅游产业融合,让山里人吃上“旅游饭”,最终实现了这个目标。这是国家“绿色发展”理念的体现。
脱贫攻坚也是一场重大的利益调整,矛盾冲突相生相伴。交通落后闭塞,是贫困村致贫的主因,也是发展的最大瓶颈。多年累积下来的民怨,需要一一化解。乡村干部付出的不仅仅是辛苦,还有无奈之下的切肤之痛。
2016年初,潘飞走马上任连山乡乡长,正逢扶贫工作的强力推进期。因村道路改扩建属于村里的“一事一议”项目,没有占地补偿,村民黄连山、古河清等连续上访,并阻挡施工。
潘飞在还清历史旧账与谋求新的发展之间不断地做着选择,在矛盾运动中探索出路,在贫困户与非贫困户、贫困村与非贫困村之间掂出新的平衡点。潘飞为之身心俱疲,心力憔悴。
由于上级传导的扶贫压力一波紧过一波,他的“焦虑症”日益严重。在修建扶贫路时,因环保问题被追责,受到处分;在一次走访中,躲避塌方,脚踝骨折,险些丧命,只能拄着拐杖扶贫。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的情绪跌至冰点,欲辞职不干,去当一名流浪歌手。在妈妈的开导下,潘飞坚持下来,逐渐变得坚强。他决心在这个蛮荒的大山坡,与贫困战斗。
小说毫无掩饰地呈现了特困地区大山深处尚存的人间苦难,也力图细细勾勒出乡村干部攻坚克难的真实画卷。
《连山冲》在客观记录精准扶贫的同时,也会触发读者对贫困根源、贫困现状的深度思考。
谭前进是连山乡前副乡长,驻连山冲村的乡领导。他发展无方,敛财有道,贪污受贿,被判刑八年。连山冲村因为谭前进的腐败,人心思散,法纪不张,民风不正,村民对政府丧失起码的信任。纠纷频繁,发展迟缓,贫困率居高不下,先进村变成了落后村。潘飞为了挽回失去的民心,他走进了百姓家里,替百姓解决疾苦,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投入情感,当然会有效果,跟他敌对的古河清,最后也盛情邀请他吃土家族的“刨汤肉”。潘飞乡长不仅打赢了这场脱贫攻坚战,还赢得了民心。
脱贫攻坚是火热的战场,是锤炼人性人格的大熔炉,是初心和使命的大学校。
在扶贫前沿阵地上,“最后一公里”不复存在,新型的和谐的干群关系进一步夯实。潘飞虽经受了痛苦磨练,却在脱贫攻坚大潮的洗礼中成长成熟。他从一位不了解扶贫,不适应农村生活的年轻人,到最后爱上连山,全部身心投入攻坚战。他的转变和成长史,是数以万计奋战扶贫一线优秀青年的代表。这是脱贫攻坚战又一辉煌战绩。
连山冲村在2019年4月宣布脱贫摘帽,扶贫阶段性任务顺利完成。年轻的潘飞可以告慰心灵:为有幸参与一场浩大的脱贫攻坚战,为人类减贫事业作出一份贡献,书写大连山新的扶贫史,吃这点苦,受这点罪,很值。
三、创作花絮
小说名为《连山冲》,有三种含义:一是种植黄连的大山。二是指连绵不断的武陵山。三是巴盐古道上的“连三冲”险道。这条路开凿在山脊上,两边悬崖绝壁,十分惊险。
《连山冲》创作中,作者身体一度透支严重,写脱了三块指甲。2019年夏季的一天,作者习惯性地早上五点起床创作。他下楼上厕所,下蹲不久,灵感闪现,遂提裤回房,键盘飞字,写毕,到食堂就餐,闻到臭味,猛然发觉忘擦屁股。创作花絮,也反映文学作品诞生之艰难。
作者简介
罗涌,笔名咸池河,男,土家族,中共党员,生于1965年1月28日,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人,重庆市作协、散文学会、杂文学会会员。先后在学校、乡政府、检察院工作,现任石柱县人民检察院党组成员、纪检组长,检察委员会委员。
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日报、检察日报、民生周刊、中国气象报、重庆日报、当代党员、重庆晚报、重庆法制报、重庆文学、检察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60余篇。出版有小说《深山松涛》《连山冲》。
《深山松涛》为2017年创作,在《检察日报》连载14万余字,2018年5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发行,获2018年度重庆市文艺创作项目资助5万元,在2019年5月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举办的“武陵山区扶贫文艺精品展”展出。
《连山冲》被重庆市作协选为“重庆市2020年决战脱贫攻坚主题创作作品”,入选“重庆市脱贫攻坚优秀文学作品”丛书,并由重庆市扶贫办出资,重庆出版社出版发行,获《检察文学》2020年度优秀作品奖。
短篇小说《油灌沟》《龙淌坝扶贫记》刊发于《重庆文学》《检察文学》。
散文《老农的初心》,获得2019年最高人民检察院方圆杂志“亲历---我与祖国零距离”征文比赛十佳作品奖,重庆法制报第二届重庆法治文学征文大赛三等奖。
报告文学《破石》发表于《检察文学》。获得2019年重庆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区县报好新闻一等奖,获奖词:那些久远的记忆和技艺仍然鲜活,再现艺术人生,这是一篇传承中华文化,讴歌工匠精神,树立文化自信的优秀报告文学。
连山冲(节选)
1
大连山不是山就是谷,群山连绵,沟谷纵横。曾有专家进山考证,这里是侏罗纪时期就已经形成的地貌。
而潘飞将要去的地方,则是大连山胸前长出的一座山。远远望去,如一匹大青马,从高耸入云的山顶飞驰而下,却被挂住了尾巴,而马头已经伸进谷底。定格在大连山雄伟山体上的这匹马,便成了一道独立的梁子。因为山梁两边悬崖峭壁,无路可走,生活在这里的土家人为了出山,只好在脊梁上开凿出一条路来,胆子小的人走在路上根本不敢往两边看,险峻自不必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又称做“连山关”。 连山关根据其山形缓冲程度又分三段,当地人称作“冲”。从马嘴到马颈子,为一冲,马颈子到马背,为二冲,马背以上,为三冲。一冲比一冲高,一冲比一冲险。 连山关这座山,托起了一个乡,叫连山乡,人称“马背乡”。 连山关下有一道地缝,如利刃划下的一条伤痕,深谷河床里,渗出七股清泉来,称作“七眼泉”,山水之中,颇有些景致。山间偶尔也有平坝地段,便能看见土家人建起的吊脚楼。走进山寨,也闻鸡犬之声,见炊烟缭绕,祥和气氛与山中的险恶,形成鲜明对比。 连山乡有三个行政村,马背上这个村就叫连山冲村,另两个村分布在马肚子两侧。这里的土家人祖先,据说多数是躲难迁徙而来的,因为山高坡陡路难行,环境恶劣,日子稍好一点,就会逃离。 潘飞到连山乡上任乡长前,就已经了解到第一手资料,在全乡方圆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剩下一千六百余人,常年在家的不到五百人,除去一半的老弱病残,剩下的才是健康人,而且散居在深山老林里。连山乡在新一轮脱贫攻坚战开始以后,三个村有两个被确定为贫困村,时间为公元二零一四年。潘飞很清楚,到这样的偏远贫穷乡镇工作,就得提前做好心里落差的准备。 潘飞在到达乡政府的当天晚上,发现走时匆忙,忘记带现金,看见一家挂了农村商业银行的牌子,便走过去,门开着,潘飞喊了几声,一位长得有些肥胖的中年妇女走出来,见是新来的乡长,便客气地招呼,听说是取钱,转身拉下取款机上的遮尘布,把电源插上,这才对潘飞说:“要预热半个小时。”说完递了一条凳子,潘飞坐下。
“平时取钱的人多不?”潘飞问。
“取钱的不多,雨水多,取款机潮湿。”胖妇回答。
“连山乡赶场不?”
“不赶,赶不起。”
“也没有餐旅馆吗?”
“没有,就这么点人,巴掌大的场,谁来吃住呢?”
“学校医院总有人吧?”
“呵呵,医院无住院病人,学校吗,五年过后关闭。”
“五年后关闭?”
“对的,二年级毕业就没学生了。”
“你家开了银行,门开着,不怕强盗?”
“没得强盗。你看乡政府四周,走不出一百米,就是老山青林,强盗不来。”
“真是老山青林”,潘飞来到连山的第一印象就是漫山遍野的柳杉竹子。就因为贫穷,交通不便,连山才被喧嚣的世界遗忘,没有人为的侵凌,保留下全县唯一的一块处女地。 潘飞跟农妇一阵聊天后,心里的落差就更大了。他原本是县委宣传部的一名科长,打算一辈子当个记者混到老的,没想到被提名为连山乡乡长。他是三月二十八日到的连山乡,正好是他三十四岁的生日,他有生以来记忆最为深刻的为数不多的日子。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来到的连山乡,条件竟然这么差。
2
连山土家人有个“喊山”的习惯,缘于古代巴人背运盐巴的历史。 翻一座大山,过山垭口,喊山,那个时候是给各路抢匪报名头,这支背盐队有来路,土匪闻听便不敢轻举妄动,这叫“借道喊山”。还有,人死了,活着的人喊山,是给大山递信,人归山了。 潘飞是地地道道的土家人,记者,当然知道这个习俗。他到连山乡上任时,开着车,大约一个小时后,进入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上行两公里,到了大连山的最高处大丫门,海拔一千七百五十米。这是一道神奇的大门,也是连山关的第三冲,潘飞之前下乡采访,来过这里,但都是驾车疾行,没有留意这里的环境。他把车停了下来,站在制高点上放眼一望,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前面就是一道巨大的深谷,谷中层峦叠嶂,山峰突兀,连绵不绝,半山腰下则云雾蒸腾,如仙如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山乡,竟然处在一道神秘莫测的大峡谷中。 他于是像先辈背盐汉子一样,扯开嗓子喊山:“风嘞、云嘞、雨嘞---水嘞、树嘞、山嘞---潘飞来啰喂---” 喊过以后,潘飞开车下行,驶进九曲回肠的壁挂路。两边高大的植物,枝繁叶茂,隐天蔽日,潘飞感觉到进入了一道深邃的绿宫,沿途还能看见高大的银杏树、红豆杉珍稀植物。穿过山腰的云层,下到马颈子处的乡政府,潘飞从车里钻出来,站在政府院坝里,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乡政府的办公楼被大雾笼罩,看不见一束阳光,灰蒙蒙一片。 所以,这第一天上班,他心情不太好,总觉得这座大山有点怪异,或许并不欢迎他这位山外来客。 这次的乡镇干部调整后的任前谈话,有了一个明确任务,脱贫攻坚。然而,脱贫攻坚就跟这座神秘的大山一样,让他陌生,让他无所适从。但是,凭着年轻人的一股子闯劲,他毫不犹豫地走过连山关,来到了大山谷。他将在这里工作五年,不,战斗五年,或许更长。 到乡政府的第二天下午,乡党委书记钟海便主持召开乡村干部大会,传达贯彻县脱贫攻坚工作推进电视电话会议精神,安排部署近期工作。 又窄又小的会议室,摆放着八排木桌,整整齐齐的绿色胶凳子,挤了四十多位乡村干部。 钟海,瘦高个,脸上毫无表情,他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间,乡长潘飞、乡人大主席钟先锋,以及班子成员两边靠着。钟海正在翻看笔记本,待参会人员到齐,他突然一仰头,首先介绍了新上任的潘飞乡长,一阵掌声过后,开始本次会议议程。 “请分管脱贫攻坚工作的钟先锋主席,传达全县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精神。”钟海直奔主题。 乡党委副书记,乡人大主席团主席钟先锋,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宽脸庞,头发向后梳着。他当村支书多年,通过考试进的公务员,说话土话趣话连篇,接地气,做群众思想工作很有一套,别人拿不下的纠纷,只要他出场,绝对摆平。乡上干部因此称他“铁嘴”。 “同志们,昨天下午,全县脱贫攻坚推进会召开。这次会议规格空前,非常罕见。从中央直到乡镇,五级书记抓扶贫,这前所未有。本轮扶贫我感觉很专业,专业表现在科学、系统和精准,扶持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目的就是解决贫困户两不愁三保障问题。县上成立十六个行业扶贫指挥部,有教育扶贫、健康扶贫、住房保障扶贫、产业扶贫、精神扶贫等,这就是系统性扶贫,前所未有。抽调九百多名干部到八十五个贫困村驻村扶贫,四千多名干部将结对帮扶贫困户,实现帮扶的全覆盖,尽锐出战,规模空前。所有资金、物质,打捆用到扶贫上,用脱贫攻坚工作统揽全县工作。实行最严厉的考核奖惩制,凡涉及提拔重用的人,均从扶贫干部中产生。大会还宣布了脱贫攻坚战三年实施方案,每一年都有阶段性的冲锋战。县委书记向第一轮冲锋战的乡镇代表授予冲锋旗。这样火爆的场面,在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同志们,精准二字不是做形式,尤其是建卡贫困户的精准问题,要开展回头看,这项工作就摆到当前首要位置。昨天会议传递的信号很强烈,要贯彻落实全新的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基本方略,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全乡干部职工,务必迅速转变观念,全部身心投入扶贫中来。谢谢大家。”钟主席一口气讲完,抬起头,扫视一下会场,宽大的脸庞上有些红润。 钟海书记立即搁下笔说:“现在请潘飞同志安排部署近期扶贫工作。” 潘飞看了一下笔记,语速缓慢,跟钟先锋急促火辣的风格截然不同:“同志们,全县推进大会后,我向钟书记、钟主席作了汇报沟通,就近期扶贫工作,作如下安排:一是遵照县扶贫开发领导小组的文件精神,及时草拟连山乡脱贫攻坚三年实施方案。二是制定本年度四次冲锋战实施方案。三是制定驻村扶贫、结对帮扶实施方案。四、当务之急,就是对扶贫对象精准识别开展回头看。刚才,钟主席传达了全县脱贫攻坚推进大会精神,连山乡人民政府新一届班子,就是要不折不扣地把县委县政府的安排部署、把乡党委的要求抓到位,把两不愁三保障的政策措施抓落实。我们要像木匠的钉子,石匠的楔子,一个村一个村,一个户一个户的钉下去。锥下去,才能如期打赢脱贫攻坚战。我新来乍到,承望各位多多指点。谢谢。” 钟海书记叫了一声好后,就开始讲话。“同志们,刚才,潘飞乡长讲得好,咱们这个地方,最突出的问题是什么,就是两不愁三保障。扶贫就是把两不愁三保障政策,一项一项地兑现给贫困村、贫困户,像木匠石匠一样,一锤一锤地敲下去。目的就是把真正的贫困人口扶起来,扶站起来,扶富起来。那么,谁来当木匠石匠呢?不用说,就是在坐的各位。真的就这么一个钉子一个眼地敲下去,农户的门槛就得经常进,农家院就得经常坐,最后一公里还存在吗?根本不存在。同志们,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时不我待,催人奋进,责任重大。我乡的目标是,在二零一八年底,接受上级验收,两个贫困村脱贫摘帽,五十八贫困户一百二十个贫困人口减贫销号。” 钟海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讲道:“同志们,本轮脱贫攻坚战,是我们国家向极端贫困发起的最后决战。我们正在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我们正在推进一项伟大时代的伟大事业,我们必将创造人类减贫史上的奇迹。任务是光荣的,目标是辉煌的,同时过程又是无比艰巨的。补齐贫困人口这块短板,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我们将面临史无前例的挑战,面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这一届班子,将与在坐的各位一道,肩负起新时代的重任,完成好历史使命。按照党政一把手双负责制要求,我和潘飞乡长各认领一个贫困村,潘乡长蹲点负责连山冲村。” 钟海书记还就近期的扶贫工作作了安排部署,便宣布散会。 潘飞则与参会的连山冲村支部书记黄雪花,村主任丁华,驻村队长兼第一书记江涛,扶贫队员白帆,分别打了招呼,到办公室坐谈一阵,了解村里的一些情况。就当前的建卡贫困户精准识别问题,做了初步安排,第二天就要召开村组干部会议,做一次全面筛查。
3
贫困对象精准识别问题,潘飞一开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么究竟怎么做实精准识别工作,各种方案在潘飞脑子里打转,还是没有一个成熟的套路。晚饭后,他来到钟先锋主席的办公室讨教。钟先锋毫不客气地支招说,给村组干部戴上紧箍咒。潘飞弄了半天,才明白紧箍咒的意思。他于是决定摸着石头过河。
刚上任,潘飞就感受到异常紧张的扶贫气氛。摆到当前工作日程的就是贫困户的精准识别回头看。潘飞虽然年轻,农村经验欠缺,但头脑却十分灵活,他知道这个精准识别,就是对漏评错退、应进未进的重新纳入,应退未退坚决清退。应进未进的这一部分工作阻力不大,对于应退未退的,特别是要剔除部分不合格贫困户,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阻力定然巨大。更为恼火的是,他一个外地人,两眼一抹黑,精不精准只能听村组干部说,自己也是没有底的,得有个办法,把“紧箍咒”戴到村组干部头上。
潘飞了解到,前段时间,对贫困对象的精准问题不太看重,各项指标没完全明晰,选出的贫困户五花八门。他听说连山冲村三组还有这样的怪事,六十二岁的组长冉崇山,三番五次给在外打工的村民打电话,通知回来参与贫困户的评定,但有的人就是不理睬。他们不太了解本轮扶贫,认为跟往年的例行安排一样,是个噱头,填个表就完事,没啥油水,而开会学习呀,按指纹呀,精准识别身份等等,麻烦事倒是挺多,回家一趟,车船费、误工损失太大,所以都不愿意当贫困户。上级下达的贫困户指标凑不齐咋办?冉崇山心生一计,凡参加开会报名的,只要家中有读书、生病、残疾的人,在缺技术、缺资金、缺劳力等项中勾一个,不论贫富,一律纳入建档贫困户。没有回来的,甚至电话都懒得接的,定为非贫困户。公示结果可想而知,因为在外打工的家庭,根本看不到,也没人给他们递信。
冉组长此举也是万般无奈。这就造成贫困户识别上存在问题,需要一户一户地甄别。这件浩繁的工作就落到潘飞这一届班子的头上。而乡里分工时,正好把他分到连山冲村蹲点。书记乡长专为扶贫而亲自挂帅,这还是第一次。潘飞已经意识到,这次“脱贫攻坚”行动要求不同,必须亲力亲为。否则,根本无法推进工作。
连山乡属于武陵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典型的山地地形,即使春天接近尾声,高山气候依然寒冷。连山冲村委没有火塘,精准识别第一次专题会议,地点就选在村支书黄雪花家里,村主任丁华和三位组长也冒雨赶到。
潘飞对于贫困户“错评漏评错退”最不托底,这几天都鼓着一肚子气,因为不断有村民打电话举报。潘飞很疑惑,自己的电话号码,仿佛一夜之间就飞到家家户户。尤其是在外面打工回家过春节的农户,看见大包小包的慰问品送进贫困户家里,便眼红心急,也给他发短信,要求慰问。有的甚至还提出申请加入贫困户行列,找了在县城当官的亲戚打招呼,竟然还真的找上门来,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很朴素,很有诱惑性,一旦纳入,当年就可以脱贫,任务轻松,政绩凸显。这些个稀奇古怪的电话,让潘飞直想笑。
全村的精准识别有问题,主要原因就是贫困户评定的第一手资料不精准。在村里住了几十年,土生土长,哪家有病残,那家有读书的娃,哪家有房有车,难道还弄不精准吗?其实不是这回事,村组干部了如指掌。主要原因还是前期具体识别时,村组干部们都有应付了事的思想。
吊脚楼的火塘迅速生起火来。火塘上方吊着十多块老腊肉,一根冲搭钩伸下来,挂着一只黑色的鼎罐,不大一会,盖子边缘“噗噗”地冒起热气。
潘飞已经想到了一套办法,他在一张八仙桌边一坐,便从挎包里抽出几张纸,铺开,全村户籍册,上面密密麻麻排满名字。其实,村组干部们也不知道潘飞究竟怎么识别,他们并不看好这个年轻人。
见潘飞坐定,村支书黄雪花先介绍开了:“同志们,这位是新上任的乡长潘飞同志,现在为了脱贫攻坚工作,到咱们村蹲点。” 黄支书说完,便介绍了驻村队长兼村支部第一书记江涛,驻村队员白帆,及参会的村组干部。潘飞待黄支书介绍完,点了点头说:“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原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到了连山乡后,乡上安排我蹲点连山冲村,抓扶贫工作,今后将经常与大家在一起了。我年轻,农村工作经验少,我得虚心向大家学习,也望各位对我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村委主任丁华,三十岁出头,身体壮实,精力旺盛,他第一次见潘飞,有些腼腆,右手摸着大脑袋说:“我作为村主任,欢迎潘乡长到我们村蹲点,将连山冲村的扶贫工作好好促进一下,使我村尽早摆脱贫困。”
二十六岁的驻村队员白帆,见眼前的乡长很年轻,便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潘飞说:“有潘乡长亲自坐阵,有江队长的具体指导,我们驻村扶贫队员工作起来更有劲了。”黄雪花介绍道:“潘乡长,这位是驻村队员白帆,来自县民政局。你别看他年轻,个子不高,对扶贫可上心呢,做事又细心,乡亲们很信任他的,这个小伙子不错哦。”潘飞望了一眼白帆说:“很好,年轻人能扎根贫困山区扶贫,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受到乡亲们的信赖,很难得,值得我学习,我们以后就战斗在一起喽。”白帆受到表扬后,心情自然高兴起来,说:“承蒙潘乡长和江队长的赞誉,有你们的领导,扶贫工作一定会干得更加出色的。”黄雪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现在执行的是党政一把手双负责制,潘乡长如今亲自坐镇连山冲村,一定能把扶贫工作干好。我们工作上有什么不足之处,也望潘乡长批评指正。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乡长海涵。到了连山冲村,等于回了家。”潘飞呵呵一笑说:“我到乡里后就听说了,黄雪花同志虽然是位女同志,但工作大胆泼辣,有魄力,是乡里出名的女强人。村支两委干部,各组组长都能有担当,有作为,发挥了战斗堡垒作用。驻村队员们有热情有耐心,坚守阵地,做好了表率。今后,我将经常与大家在一起战斗,齐心协力把脱贫攻坚工作抓好,把国家的两不愁三保障系列措施推深做实,让贫困户真正能够享受到扶贫政策的优惠。”
潘飞简略地寒暄几句,便开始传达县上的会议精神:“前天,县委召开了脱贫攻坚推进大会,主要精神就是要开展精准识别回头看。县纪委刚通报了几起案件,都是贫困对象识别错误受到的处分。这件事的严重性,等于渎职失职。所以,这个精准识别贫困户的事,我们村绝不能走过场,更不能弄虚作假。根据县上的安排部署,精准识别贫困户,已经上升为当前的首要工作。经过回头看,自查自纠的,不追究责任,精准识别工作结束后,一旦被举报,或者查出问题,就会严肃追责。同志们,我们肩上的担子很沉重啊。前段时间,对贫困对象的精准问题不够重视,各项指标不完全清晰,确定出的贫困户五花八门,这是个普遍现象,不是只有连山冲村才有的。现在要求精准,我们就得转过这个弯来,其他贫困村也在转这个弯子。”
潘飞说到这里,稍稍整理一下思绪,继续讲道:“我们这个地方处于武陵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要消除极端贫困,首先解决的是两不愁三保障问题,这是贫困户基本的生存问题。说通俗一点,还生活在地平线以下的人,这一次就要让他们重见天日。实在站不起来的,政府就得当垫脚石,用低保兜底,让他们看见阳光。”潘飞想尽量把话讲透彻些,讲通俗点。
“只要我们把好第一道关口,通过一看房、二看粮、三看劳动力强不强、四看家中有没有读书郎、五看家里有没有药罐罐的五看法,然后按照八步两评议两公示一比对一公告的程序做实,不掺杂个人私心,咱们村的贫困户识别就一定能做到精准。另外,我们把贫困户识别出来后,还要对全村致贫原因进行识别,找到贫根。识别准,才能对策准,用力准,攻坚准。精准扶贫,精准脱贫,这就是本轮扶贫与过去扶贫的重大区别之处,这就是新时代脱贫攻坚国家行动的基本方略。”潘飞的话虽然啰嗦一点,但是大家都听懂了。
潘飞一口气讲完,便合上笔记本说:“我传达的会议精神,还不全面,以会议文件为准。”江涛队长接着补充道:“全县脱贫攻坚推进大会,我也参加了。潘乡长刚才讲了,县委要求我们要精准扶贫,在坐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对全村所有贫困户进行回头看。漏评的要评上来,错评的要剔出来,错退的要纠正。总之一句话,确实贫困的,一户也不能漏掉,不贫困的,坚决挡在门外。”江涛眼睛盯着白帆说:“小白同志,请你做好会议记录。这次挨户筛查之后,凡是有争议的,有疑点的,作为重点户,再集中评议一次。评议无结果的,放到组上,还要组织调查一次。我先打个招呼,本轮筛查,在阳光下进行,不能优亲厚友,更不能有私心杂念,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尤其是那些与村组干部有矛盾,经常闹意见的人,容易被忽略,我们要心胸宽广,一视同仁,甚至高看一眼。”江涛说完,眼光扫视了一下火塘边的每一个人。
江涛讲完,潘飞把会议的几个要点提了一下,就直接进入正题,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是派出所提供的全村人口资料,我下面就贫困户非贫困户挨家挨户地筛查,在坐的各位一户一户地评议。为了节省时间,有疑问的才提出来,没有疑问的就不议。”见有人面露难色,潘飞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见黄雪花点了点头,潘飞就铺开户籍册。查户口,就意味着紧箍咒越箍越紧。
“蒋大树?”潘飞直截了当。“大树死几年了。”一组组长徐张飞回答。“哼,户籍没更改,咋搞的。”“邹天书?”潘飞接着发问。“邹天书去年冬天去世的。”潘飞嘴巴吐了一下,又没有吐出什么来。“丁九泉?”“九泉还在世,靠种烤烟发了财,在县城买了商品房。他老婆跳霹雳舞。”“啥子哟?”潘飞眼角翘了一下。“晚上就在滨河公园跳舞,七十岁了,还照样疯。”徐张飞回答。“那是坝坝舞。这种家庭就不能当贫困户啰。下一个,王金宝?”潘飞继续盘问。“金宝种植中药材黄连,去年卖了八十万,老婆都戴上了金耳环。”“这家怎么成了贫困户的?嗯,取消。”“不能取,他是村里树立的勤劳致富典型,当过两届贫困户了。”“刚才我已经传达了县委会议精神,像这样的贫困户,就是典型的不精准。看来我们还没有转过弯来哦。”潘飞显得胸有成竹地说:“本轮扶贫,要求精准,跟过去的扶贫不一样,扶贫不扶富,大家要统一思想,转变观念。下面核对第三组人口。第一家贺幺妹。”三组组长冉崇山回道:“贺幺妹丈夫是兽医,每月有几千元收入,家里还开了农家乐,一家人生活过得很潇洒。这个家庭没纳入贫困户,绝对没问题。”“陈皮?”“这个不用说,陈老板承包了一段路,找了大钱的,提着个钢杯子东游西荡,装得像个舅子乡干部。这个户没纳入贫困户。”台下一阵哄笑。
潘飞咬了一下牙,接着问:“秦大牛?”“这家四口人四个残疾。老婆侏儒症,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长期吃药,现在还欠下债,如果不是扶贫的大病救助政策,看病不花钱,早就钻土喽。”潘飞抬起头,望着冉崇山说:“这样的家庭要特别关注。”
“黄连山,黄连地,黄连棚,黄连树,这几家…”潘飞看着户籍册念着。“黄连树是我的父亲,黄连地,不好说。黄连棚残疾人,老婆是智障,早就纳入贫困户了。黄连山,老上访户,哼。”黄支书回答。潘飞抬起头,看着黄雪花说:“你们黄家取名不太讲究的。”黄雪花裂开嘴呵呵笑道:“都是种黄连的,没啥讲究。”
此时丁华有了疑问,说:“潘乡长,我想问一下,现在国家对贫困户的评定标准还有变化不?”潘飞不假思索回答道:“每人人均年收入低于三千元,这就是目前评定贫困户的标准,县委县政府一再要求按现行脱贫标准,既不拔高,也不降低,我们就按照这个标准去衡量。当然,今后随着经济增长,估计会有所调整。”说完,潘飞扫视一下火塘边的村组干部们,大声招呼道:“大家注意一下,记住这个标准。请问各位,执行了这个标准没有?”有人笑出了声,潘飞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名堂,于是就把话说得重了些:“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等到后年底,国家脱贫摘帽验收,哪一户出了问题,你就得哭。这么说吧,该选进来的没有选进来,这是渎职失职,不该选进来的选进来了,这是渎职失职,该剔除的没有剔除,也是渎职失职。精准问题,就有这么严格。扶持对象都没整明白,谈什么精准扶贫?嗯?等会儿大家都得在会议记录上签字画押。”签字画押就是紧箍咒,潘飞早就想抖落出来的。
听到“签字画押”几个字,火塘边的人果然来了精神。潘飞眼睛皮往上一提,头不自觉地扫视了一下说:“扶贫,从大的方面讲,是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必经阶段,必须补齐这个短板,从小处讲,就是积德行善,国家富裕了,才有这么好的政策让贫困户享受。国家拿钱让我们做好事,何乐而不为?但是,本轮扶贫不是撒胡椒面,而是专业性很强的扶贫,专找贫困的扶,应扶尽扶。既然政策这么好,现在又取消名额限制,为何拿捏不精准?我现在就追问你们一句话,还有无漏评、错评、错退的?”火塘边鸦雀无声,只有柴火燃烧的闷爆声特别清脆,猩红的火苗升腾起来,好像烧着了火塘边的每一个人,每一次爆响,他们的心肝都为之颤动,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三组组长冉崇山,当了多年的组长,已经六十二岁,因为选不出合适的组长,一直当着。开会不久,他就用手支撑着一颗掉了一半头发的大脑袋,睡眼惺忪,摇摇欲坠,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潘飞生怕他一头栽进火塘。冉组长突然听见乡长的话,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抬起头,用手揉搓一下脸,说:“我组上只有一户,户主黄连地。老村主任黄连山跟我提起过,身体确有残疾。但是,我从他外表看,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么多年了,他总是跟村干部们作对,讨人嫌,他家的事,没有人愿意说个好歹。刚才听潘乡长的意思,像这样的户要特别关注。我得提出来,请潘乡长抽空去看一下,能否评定为贫困户,很难说。按照精准的要求,确实贫困的必须评进来,我思来想去,就黄连地这家人我没底儿。我先提个醒,刚才潘乡长讲的那个签字画押的事,我看就是给我们戴紧箍咒。今天我表明态度,承认签字画押,但是,黄连地家今后出事,追责也追不到我头上来。”冉崇山说完,眼光向村支书黄雪花瞟了一眼,黄雪花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快,眼角跳了一下。
潘飞仰起头,颈子摇了一下,脆响,点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说:“到底怎么回事?黄连地?”潘飞紧接着查问。“这个人可怜巴巴的,潘乡长你得亲自去看看。”村主任丁华回答。“家庭情况不好吗?”潘飞问道。“家里不穷,但也不富,属于能拖就拖着过日子的那种家庭。可最近准备打一场官司。”“跟谁打?”“跟乡医院。”“打什么官司?”“医疗事故。”“还能治疗么?”“行,但要一大笔治疗费,我建议他走法律程序索赔。潘乡长,黄连地情况特殊,你得亲自去看看,是否纳入贫困户,又没有鉴定之类的依据,我们把握不住。”“好吧,这家暂时不议。下面,着重研究几个争议比较大的户。”
“邹二宝?”潘飞点了一家。一组组长徐张飞把头低着,听见潘飞追问,突然伸长脖子回答:“邹二宝五十多岁,他本人离异,老光棍一个。上有一个七十六岁老妈妈,下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儿子前年也离了婚,老婆跟一个小包工头跑了,他就长年在外飘荡。邹二宝有个孙女邹丽,在村小学读书。这个家庭,就算在农村,也很奇特,整整四代人,代代贫困,一代一个,都享受低保,读书、治病、住房都解决,两不愁三保障政策享受完了的。这个邹二宝呢,哼,大家对他印象是不好的,打牌、抽烟、喝酒样样来,年轻的时候就养成的好吃懒做的习惯。”潘飞问道:“家庭经济状况呢?”徐张飞回道:“经济状况不好,全靠他母亲在山上刨了几亩地,勉强维持。要不是有个老妈妈在世,这个家早散架啰。”徐张飞是个急性子,说了一席话后,脖子青筋凸起像蚯蚓。
黄雪花接着说:“喝的都是一井水,养出的人却各有千秋。这个邹二宝,可怜又可恨。酒鬼,烟鬼,色鬼,赌鬼,样样占全。村委当初讨论过,争议比较大。从家庭收入看,是精准的贫困户,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是,这个人就有那些恶习,大家从心里不愿选他当贫困户。”潘飞嘴里“哦”了一声,在笔记本上写下来。“既然经济收入差,严格按照三千元标准,纳进贫困户也是没问题的。扶贫要志智双扶,今后我们多做点工作,想法让邹二宝改变习惯。”潘飞说道。“狗吃屎断不了那条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家还好有个老人在,种养殖业都还没荒废。”丁华回应道。
“古河清?”潘飞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二组组长罗辉煌听到这个名字,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头不自然地转过来,几乎是半站着回答:“哼,古河清,不是个好东西。好事不做,坏事做绝,他恨全组人,全组人恨他。嘿,就说这个外人搞不团结,情有可原,可他是三亲六戚都不往来的。另外,这个人是出名的上访户,给村里抹黑,不沾惹为好。”“经济来源?”“有个养猪场。”“效益如何?”“一辈子都想当老板,一辈子没发个财。算计别人一辈子,就没把自己的荷包算鼓过。”听了罗辉煌的话,又见大家都摇头,潘飞在古河清名字下画了一横。
“最后一家,黄连山?”潘飞说完,将户籍册压在笔记本下。“这个,这个人有点邪乎。当了两任村主任,都退下了,还对村上的事指手画脚,好像这个村是他黄家的。他跟古河清串通一气,纠结一帮人,有事无事上访,神经病。”丁华说完,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贫困户对象的识别。”潘飞纠正道。“他家哪能进贫困户呢?有烧酒坊,养牛场,每年收入不下十万。潘乡长,你有所不知,这个黄老头,会挣钱,瞎用钱,都投资到信访上去了。自从告倒了贪官谭前进,告状成瘾了。”潘飞还问了会场的几个人,都不同意纳进贫困户,就不再议了。
潘飞见核对的情况差不多了,就话题一转说:“刚才对每家每户的情况进行筛查,大家还有没有新的意见?会议结束后,参加会议的每个人都要在会议记录上签字画押的,今后出现任何不精准的问题,都要承担责任。下面再讨论贫困村的致贫原因。”
江涛已经在村上一年了,他首先谈了自己的想法:“连山冲村属于武陵山连片特困地区,典型的山地地形,平均海拔一千二百米。连山冲村的致贫原因,就是交通落后,山里山外流通缓慢,制约了经济的发展。打个比方说,有些困难群众,都还没去过县城,就是出行不方便。”黄雪花分析道:“要说贫困的原因,我看就算这个交通了。有条通村路,坑坑洼洼,路不好走。”丁华接着说:“就目前这个交通落后状况,真令人堪忧,也是全村经济发展最大的制约因素。”江涛接着说:“路通,什么都通,路不通,什么都不通,所以说要想富先修路。正因为交通不便,村里的农副产业发展不起来,就是发展起来也卖不出去。比如古河清的养猪场,靠人背出山去卖,增大成本。我看,这个产业问题,也是致贫的一大因素。
来源:重庆当代作家研究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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