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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3 10: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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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堍读书一百四十一 现代人个体意识的困局 ——读加缪《局外人》有感
一
我一直不太相信灵感说。那稍纵即逝的感觉如果不再回来,就让它随风去吧,不必留恋,只有那些反复索绕脑际久久不肯离去的思绪才值得捕捉。但是,在反复看了三遍《局外人》之后,我一反常态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记下我的感触,生怕那些感触飘然离去。
看《局外人》有些偶然,它本不在我的书单里。我要把我书单上的书看完恐怕要三两年——这个书单,其实是没有的,但一说起,就会存在,就会很长。我是在“多抓鱼”里买老版本的余秋雨书时,为凑足免运费的八十元数额才买下了这本书。买下这本书,也没准备马上看,加缪的另一本名著《鼠疫》,我买来好久了,也还没看。
然而,在收到这本书后,我便开始了阅读——这本书小呀,开本小,且薄,小说只有一百二十八页,译者柳鸣九的论文二十五页,出版者加了七页的空白(还没见过有这么多空白页的书),仍然还是有些薄。《我们仨》薄,也还有一百六十来页,当然,还有更薄的巨著,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只有八十多页。我对薄的书,总是情有独钟,《给四十岁的崭新开始》也是只有两百多页的口袋书。薄的书容易把控吧,很快就看完了,看不明白的,还可以反复看。书页多的篇幅长的,看完不容易,看第二遍可能就更费神,不是很特别的,一般不会看第三遍,世上还有那么多好书等着我们呢?——其实,世上的好书读得完么?好好地读一本,读一本是一本,不是很好么?
闲话且住,言归正传。
二
《局外人》讲述的是一个“我”的故事。
“我”,默尔索,三十来岁,一个海滨小城里一个小公司的一个小职员,因收入微薄雇不起人照顾妈妈,便把妈妈送到养老院。妈妈去世了,默尔索收到电报后辗转八十多公里去养老院,给妈妈守灵、送葬。回来的第二天,在海滨游泳场,默尔索碰到了前同事玛丽,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回到家里同居。然后过着日常的生活,坐在阳台上看街景,兢兢业业上班,周末拥抱玛丽的身体,遇见邻居,邻居老头沙拉马诺与他的赖皮狗,邻居雷蒙的香肠和酒、雷蒙的伤口、与雷蒙一起报复雷蒙的情妇,直至因雷蒙报复引来的报复,在海滨沙滩,默尔索枪击了刺伤雷蒙的阿拉伯人。默尔索平静如常的生活戛然而止。被捕入狱,预审、庭审,被宣判死刑——斩首示众,呆在监狱里回忆、反思,赴刑场前的宗教争论和情绪爆发。
关于默尔索枪杀阿拉伯人的事,有必要详细说说。周日,默尔索和玛丽跟随雷蒙到雷蒙的朋友马松在海滨的家,被雷蒙报复的情妇弟弟(阿拉伯人)尾随。在第一次斗殴中,雷蒙被阿拉伯人的刀划伤。在第二次相遇中,雷蒙准备直接拿枪射杀,被默尔索阻止,默尔索把枪接过来,让雷蒙去挑衅,如果两个人来或一个人动刀,默尔索就帮助雷蒙射杀他们。但是,两个阿拉伯人没有动手主动避开。本来此事就此完结,然而鬼使神差,默尔索独自一人在炙热的阳光中漫步沙滩,与那个伤害雷蒙的阿拉伯人再次相遇,阿拉伯人拔出刀对准默尔索,炙热阳光中的刀闪闪发光,“就像有一把耀眼的长剑直逼脑门”,默尔索扣动了手枪的扳机。
也就是说,默尔索与阿拉伯人是前世无怨后世无仇的,雷蒙只是一个近来才交好的朋友,默尔索无需为他杀人,就是在雷蒙准备直接动枪时,默尔索还阻止了。默尔索杀人,是自卫(阿拉伯人先拔出了刀,他在先前用刀划伤了雷蒙),是炙热阳光下的偶然举动,情绪失常。
三
入狱前自由生活的叙述,和入狱后的禁锢境遇的描述,小说的篇幅各占一半。
当然,小说的重心在后半部分,入狱后的生活,尤其是他在监狱里的感受摄人心魄,被禁锢自由“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的无奈,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细数家里物品度日的无聊,被禁言“到底谁才是被告”的困惑,被判处死刑无法再过“那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的绝望,上诉无门设想逃脱的无望,被强迫忏悔“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跟上帝在一起”的愤怒。
在庭审时,一个个证人出场,让前半部分的平静叙述,有了“意义”。养老院的院长、门房、妈妈的“未婚夫”,默尔索的女友玛丽,默尔索的邻居雷蒙,他们的证言,给陪审团一个印象,默尔索是一个无情的冷漠的人——没有看一眼妈妈的遗体,没有痛哭流涕(妈妈的一个院友也失声痛哭,妈妈的“未婚夫”老泪纵横),不知晓妈妈的具体岁数,在妈妈的遗体前抽烟喝牛奶睡大觉,在埋葬妈妈回来的第二天,就与前同事玛丽相遇同居,交的朋友雷蒙是个男鸨,参与雷蒙虐待情妇的合谋,帮助雷蒙复仇枪杀阿拉伯人。邻居沙拉马诺、雷蒙的朋友马松、饭店老板塞莱斯特,他们对默尔索无害或有利的证言,却被闹哄哄的声音掩盖。
检察官为此得出结论:“这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理埋葬了一位母亲。”“我们在此人身上所看到的如此大的灵魂黑洞,正在变成整个社会都有可能陷进去的深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四
“我”,默尔索,到底是什么人?
首先是收入低的人。他无法承担雇人照顾妈妈的费用,不得已把妈妈送到了养老院。他自己认为很爱他的妈妈,把妈妈送到养老院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妈妈。
其次是一个尽职工作的人。他按时上下班,做了很多工作,工作也是有成效的,以至于老板有意让他到巴黎去开拓市场。
第三,是一个安分守己胸无大志的人。老板让他到巴黎去负责市场业务,他不置可否。尽管收入低,但他认为“我还算不上是个不幸者”。
第四,是一个讲真话的人。玛丽问他爱不爱她,他没有客套话,不爱;预审法官问他,他开的五枪是连发的还是开了一枪停顿之后再开的四枪,他如实回答了,停顿之后再开的四枪,尽管这个回答不利于他;律师提示他,是否可以说那天(他去为妈妈守灵送葬的时候)他是控制了自己悲痛的心情,他说:“不,因为这是假话。”他希望他的律师为他实事求是的辩护,“也就是自然而然、通情达理的辩护”,而不是“强硬的辩护”;他在监狱里反复看了几千次的那则关于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新闻报道(一个捷克斯洛伐克人离家二十五年回来,没有被母亲认出,他便想与母亲开个玩笑,却被贪财的母亲和妹妹杀死,当第二天他妻子寻来,母亲和妹妹得知杀死的是自己的至亲之后自杀),他为此发出感叹:“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第五,是一个注重当下感受的人。默尔索说他有一个天性,“就是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他乘坐80公里的公共汽车步行两公里的小路到达养老院去为妈妈守灵,十分疲累;步行三刻钟为妈妈送行的那天太阳高照,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在监狱里和玛丽见面时,嘈杂声他很烦躁;在庭审时,他的一大部分精力竟然在酷热之中难受;他枪杀阿拉伯人时,“沉重而炽热”的阳光和闪闪发亮的刀光压迫他,这种感受促使他向阿拉伯人开枪,他扣动扳机之后,“我把汗水与阳光都抖掉了”,才轻松了。
第六,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爱不爱无所谓,结不结婚无所谓;工作变动与否无所谓,当然更倾向于不动;他母亲到底多少岁也不清楚,在停尸房里喝不喝牛奶喝不喝咖啡无所谓,给来就喝了;自不自由,无所谓,呆在监狱里不久也适应了;斩首示众的事,很快也接受了。
说到底,默尔索是一个个体意识浓烈的追求自洽过自己生活的小人物。
五
这种人物,注定就是传统社会的局外人。
他以自我为中心,是大众社会的局外人。他在妈妈去世应该哭的时候不哭,应该看遗体的时候不看,不应该抽烟喝奶睡觉的时候,他抽烟喝酒睡觉了,应该离群索居节哀,他却去游泳看电影泡妞。
他不说假话,是司法制度的局外人。律师与他交谈后认为,“显而易见的是我从未与司法打交道。”他天真地以为,事实就是事实,无需作假;在庭审的过程中,律师代他发言,让他产生了“到底是谁在接受审判”的疑惑——“可以说,人们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这个案子的审理,没有就案件的事实来做判断,而是从他妈妈死后他的种种言行来推定他是一个冷酷的人,因此断定他杀阿拉伯人不是偶然的,而是“出自预谋”。律师说:“这就是这场审讯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显然,他适应不了这样的司法制度,他是这种司法制度的局外人。
他遵从自己的内心,是宗教世界的局外人。预审法官对他不忏悔深恶痛绝:“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冥顽不化的灵魂,所有来到我面前的犯人,见了这个十字架,都会痛哭流涕的。”他被判死刑了,指导神甫来规劝他皈依基督,他不从,“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跟上帝在一起。”神甫恼怒十分:“我所见过的处境与您相同的人最后都皈依了上帝。”他不是“所有人”,他是默尔索,“我是犯人,我就付出代价,别人无权要求我更多的东西。”
正是因为他是默尔索,是局外人,他才被加缪记述。
六
默尔索该不该杀?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在我们的三观里,默尔索枪杀阿拉伯人,就应该被判处极刑。但是,在当时法国法律里,他可能不一定就会被处以极刑。如果他是一个世人认为的孝顺人,如上所述,把妈妈留在身边一起吃苦,妈妈去世之后该哭的时候哭,该不喝的时候不喝,该节哀的时候就呆在家里;如果他在枪杀阿拉伯人之后,有后悔之心,他没有,“我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真正后悔过。”如果他说连续开了五枪——没人在现场,连续开五枪可能会被认定是精神失常,停顿几秒再开四枪就被认为神智清醒状态的主动作为;如果说他皈依基督,而不是“反基督先生”(预审法官给他的称呼),他就可能活下来,“只需坐几年牢或者服几年苦役即可完事。”但是,有了这些如果,默尔索就不是默尔索了,就不是局外人而是芸芸众生了。默尔索是个体意识浓烈的人,默尔索被判处死刑,这是大众对不合群个体的不认可,是对个体意识的扼杀。
默尔索冤不冤?
他的的确确杀了人,他的的确确对妈妈的去世无动于衷,他的的确确滥交朋友助纣为虐。他似乎不冤,该死。
他时时处处讲真,他时时处处追求自洽,他时时处处遵从内心的思想。他死得其所。
小说就是选择了这样一个看起来似乎不太那么冤屈的案件,就是要让读者集中精力关注小说家要让读者表达的,对我们所处这个社会的反思。
七
小说所描述的时代对默尔索把妈妈送到养老院的行为认为是大逆不道。邻居沙拉马诺告诉他,“他知道附近这一带的人对我颇有非议,只因我把妈妈送进了养老院……”在法庭上,检察官(他代表着社会的主流)质问他:“这样做(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是否使他心里难过。”在证人证言中,检察官问养老院院长,妈妈对默尔索是否常有怨言?院长回答是的,但是他又补充说:“经常埋怨自己的亲人,这差不多是养老院的老人普遍都有的怪癖。”但是院长的补充被直接忽略。院长是理解默尔索的,知道他薪水少雇不起人,而且,“在这里,有一些跟她年龄相近的人和她做伴,他们对过去时代的话题有共同的兴趣。您年纪轻,她跟您在一起倒会感到烦闷的。”
现在,到养老院养老,在欧美已经相当普遍了。从维熙在八十年代访问德国的游记里,把德国人在养老机构养老看成是西方人亲情淡漠的表现。现在,我们这里也在兴起,不过正处在小说所描述的时代——我有一个亲戚把父母送到养老院养老,受到了几乎所有亲人的唾骂,就像默尔索一样。
我们现在来看这篇小说,更能觉察到小说所描述时代的荒谬。其实,我们现在觉得一些不可思议的、我们经常去非议的事,在已经觉醒的人们和今后的人们眼里看来,也是荒谬的,“今之视昔,亦犹后之视今。”
八
小说通篇就像默尔索平淡的生活一样,平静如水,没有迭起的高潮,即使是雷蒙与仇敌的搏斗、默尔索的枪杀阿拉伯人,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场景。
小说的叙述,也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平铺直叙,没有技巧的炫耀。
小说家或许就是要用朴实朴素的手法展示,怕用惊心动魄的情节、花里胡哨的技巧夺取了读者的注意力。
但是小说仍然是有力量的。
通过证人出场,证言的复述,把默尔索平静如水的生活理所当然的言行进行反刍,这不仅是展现默尔索的言行,批判默尔索离经叛道的言行,也是社会大众观念赤裸裸的展示,是社会大众观念和默尔索个体意识的对峙。尤其是检察官的总结陈词,更是集中展示了这种对峙。
通过预审法官、检察官、律师和指导神甫与默尔索的对话,默尔索在监狱里不停地反思,读者进一步多维度地认识到这种个体意识与当时社会大众观念的冲突。
九
“接着,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这就像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第一枪他就把那个阿拉伯人打死了,为啥还要连续开四枪?这四下,是否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里的四下呢?咚、咚、咚、咚!是不是有意识地暗合贝多芬的这首曲子?我们要与命运勇敢地搏斗!
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好像不是多余的,就连妈妈葬礼上女护士代表说的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左右为难的意思),也被他在后面提及。那个在塞莱斯特餐馆里偶然遇见的穿着夹克的怪怪的小个子女人,后来在庭审时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法庭里酷热难挡人人都在摇扇,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动声色无任何表情地在听在看。这个人物的安排是何意呢?在监狱里与玛丽会面时,旁边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与来看望他的妈妈不说一句话,这个人物的安排又是何意呢?是不是说,在这个社会里,默尔索并不是孤独的?
写完这篇文章时,我偶然看到了普鲁斯特的一句话:“那漫长的从我们个体生命中的出逃,我们称之为博学。”我不仅默然。当然,与本主题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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